第一卷·阴羽苍狼 第四章(3/3)
用拇指上的黑铁扳指轻轻扳动牛角弓的弓弦。
“滚开。
”他又哑着嗓子说了一声,随后慢慢地抽出了腰间一柄长刀。
那柄刀的刀背笔挺,如亮银一般晃眼。
百夫长达喀目光闪烁,知道那人再冲下来,就不是用弓弦扫脖子那么简单了。
他狠狠地扫了那几十名骑者一眼,喝道:“咱们走着瞧!”
我母亲舞裳妃赶过来时,那些七曲弓兵已经跑了。
她看了看缩在地上哭泣的昭容,也只是叹了口气,让两名侍女将她扶回斡耳朵去休息。
她仰着头,对那些高高坐在马上的人说:“瀛棘今日落难,各位大人见义施援,虽然不知道各位是谁,这份恩德却不敢忘。
瀛棘的营地简陋难看,无法待客,但贵客到了,总能下马去喝杯热酒吧?”
那名哑嗓子的骑者歪着头看了看舞裳妃,舞裳妃虽处乱世,依旧衣着不乱,她身着黄罗银泥裙,罩着银狐帔帛,露髻上的金玉扣上悬吊着一枝坠子,上面坠着的金冠豸照亮了他们的眼睛。
那是瀛棘王家才能有的饰物啊。
骑者嘿嘿了两下,用铁扳指扣着刀背,又喝了一声:“滚开。
”那个灰马骑者年岁不比瀛台合大多少,灰扑扑的脸上似乎没有人的生气,左脸上像是被虎豹一类的动物拍了一爪,留下狰狞的痕迹。
我三哥瀛台合大怒,虽然知道不敌,还是一低头,拣起了那支自制的长枪,抓在手里,指向灰马上骑着那人:“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可是你辱我瀛棘,我有一口气在,也得杀了你。
”
那些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孩,哈哈大笑起来:“好。
没想到瀛台家还能有这样的小孩。
”
孩儿兵的首领赤蛮飞马赶到,见了这场面也是吃了一惊,他勒住座下的马,一伸手将腰上的短刀拔了出来。
他的目光是青色的,灼灼有光地扫着当场。
“想杀人吗?”他轻声地嘿嘿笑着,“那就和我打吧。
我正好要放松放松筋骨哩。
”赤蛮的勇武人人知晓,他一赶到,瀛棘的人就都松了口气。
“快意侯,你先回去吧,”赤蛮满不在乎地说,“这里就交给我啦。
”但瀛台合看了刚才那灰衣骑者的身手,心中却害怕赤蛮单人独骑不会是对方敌手。
“我不走。
”他喝道,与赤蛮并肩站在了一起。
“有意思。
你们都不怕死吗?”那灰衣骑者喝道,一抖马缰,灰马人立而起,两只硕大的蹄子在空中舞动。
我三哥瀛台合瞪大双眼,知道这人鬼魅般手捷马快,一旦放马冲下来,面对面的人便是人头落地。
他死死握住手中长矛,准备一到其时就往那人的灰马上搠去,但灰马前蹄落地,却是掉转了个方向,那数十人同时拉转马头,绝尘而去。
在齐起齐落的数十马蹄腾起的大团雪雾里,舞裳妃看见那名虎皮铠的持弓者在马背上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
赤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刀子插回腰里,一副可惜了的样子。
舞裳妃娥眉紧蹙,一脸忧色,也叹了口气。
他们的叹气声一个粗犷而大声,一个悠长而几不可闻。
快意侯瀛台合眨了眨眼睛,这才知道害怕似的问:“那些人是谁?”
舞裳妃叹了口气,道:“他们都是徙人啊。
就是那些过去被瀛棘放逐到北荒去的罪犯,盗贼和杀人者。
原来他们还没死,以后瀛棘的麻烦,看来会更多啦。
”
赤蛮说:“这些人强壮剽悍,来去无踪,就像荒地里生活的狼啊。
他们盯着人的目光也真像狼。
主母,我还以为他真要扑过来了呢。
”
我母亲舞裳妃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突然红了红。
在回去的路上,舞裳妃看到一片草场边有十数个小孩蹲在那儿搂草,我五哥寻花侯瀛台乐也在里面,他边哭边拣,用脏乎乎的手抹着脸,却始终不敢停下手来。
“去,”她笑了笑,对下面的人说:“去把他抱来。
”
“八剌蛮,”她叫着他的小名,“你哭什么?”
“我饿。
我冷。
”我五哥瀛台乐擦了擦脸,嗫嚅着说。
他被人看到了自己在哭,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瀛台家的幼儿,从小就被教导流血不能流泪,虽然他此刻才五岁,却也知道流泪只能被家里尊长鄙视。
他和我四哥瀛台彼是同胞兄弟,母亲是朔北部一位那颜的女儿,离世得早,瀛棘部祸乱后,伴当缺乏,无人照管,便暂由奶妈和府里的斡饽勒照顾着。
舞裳妃用一方丝帕将他脸上的泥污擦干,对楚乐说:“喂他一点奶吧。
”
楚乐就在风里解开衣裳,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
每一星星点点的白色汁液从瀛台乐的嘴角被风抖了出来的时候,那些别的小孩就看得直了眼。
舞裳妃耐心地看他喝完奶,问他:“你四哥呢?”
“他肚子疼,抽筋,被营里的斡饽勒领回去了。
”
“嗯。
”舞裳妃点了点头,“小孩子家,也不能逼迫太过了。
跟带队的老人说一声,这些孩子,累了就歇上一歇,他们将来都是我们瀛棘的血脉啊。
”
一位穿着灰领兔皮袍的老人过来行了礼:“王妃话中的道理,我们也知道;但好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收回,如今各家马匹和牲口的草料缺口都还大得惊人,实在是不敢放松啊。
”
舞裳妃认得此人叫贺拔离,原是跟随了前山王整整50年的大那颜,大儿子贺拔当就是在西凉关自尽的武威卫统领,剩下的如今其余七个儿子又都被征召入青阳西征的部队。
舞裳妃见他白发披散,手上也被草芒割得糊满了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楚乐刚刚掩上衣襟,舞裳妃摸了摸瀛台乐的头顶,说:“好了,八剌蛮,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瀛台家儿郎,身上流着巨熊的血……”
“我再也不哭了。
”我五哥瀛台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靴子尖。
舞裳妃微微一笑:“倒不是说男子就不兴哭,可是我们要知道为了什么才哭。
饿不值得哭,冷也不值得哭。
”她又叹了口气,“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真正的英雄豪杰也有悲哀的时候呀,有多少人看清了命运从指上发出的箭矢,却发觉自己无可避免地向前行,那时候才真该哭上一哭呢。
”她望着前方的空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摸着他的头说,“你说,八剌蛮,你这会就哭完了,到时候怎么办呢?”
“是。
”瀛台乐噙着泪小声地回答说。
他不明白舞裳妃说的话,转头望了望横亘在身后那一片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草垄,还是有点想哭。
“晚上要是冷,就和四哥到姆妈的屋里来。
这边人多暖和。
”
“是,知道了。
”寻花侯瀛台乐恭恭敬敬地说。
舞裳妃蹙着眉头扬脸看着天空,在那廓寥的灰色苍穹里,已经有一些细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贺拔离,你继续带着他们干吧。
”
那一天晚上,营地里头咳嗽声不断,每一个人在梦里都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冷。
天明的时候,他们僵直地爬起身来,从卡宏中探出头去,发现屋外一片茫茫银白,再无第二种颜色。
厚厚的大雪又重新塞填满天地间所有的缝隙。
祖宗的英魂眷顾,只是从苍天与诸星辰手里,抢回了短短的七天时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