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妖异之卷(1/3)
&ldquo长安真是一个魔都。
&rdquo
一个身着狐裘的年轻人感慨地说着。
这年轻人身材不算高,相貌英俊得叫人不敢逼视,只是一张脸却带着刀削似的线条,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ldquo繁华为天下之冠的大唐国都,居然被你说成是魔都,呵呵,&rdquo边上一个袖手而立的中年人打了个哈哈,&ldquo若是为金吾卫所闻,岂不加你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rdquo
年轻人看了看眼前的景致。
长安城已满是积雪,黑瓦红墙尽成一色。
在一片苍茫无陆的白色之中,几条大街如刀削一般笔直。
他叹了口气,道:&ldquo未至长安,不信人间竟有此都。
已至长安,方知人的想象犹有穷尽,竟不能拟实际之万一。
&rdquo
中年人没有说什么。
他还记得自己初至长安,也曾为这个大到不可思议的都市震惊。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信世上竟会有如此之多鳞次栉比的房屋建造在一处。
这时他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转过头道:&ldquo我们等的人到了。
&rdquo
此间是长安东南角的晋昌坊。
晋昌坊靠近曲江,相当偏僻,这两人站的地方是一个六七丈高的土丘。
现在虽是深夜,因为有雪,映得满天俱白,从这土丘上望下去,可以看到有个人从南边走过来。
这人身着劲装,身材高大,但动作却轻捷如猫,显然是个练家子。
年轻人的两手五指交错,人一动不动地站着。
待那人走到土丘下,他忽然低声道:&ldquo小心,这人呼吸不定,心跳不一,谨防有变。
&rdquo
中年人扬起眉头:&ldquo他难道心怀不轨么?&rdquo
&ldquo也许。
&rdquo年轻人的十指忽地脱开,再又交叉,两手的拇指却在手背点动。
叉了三次手,他低声道:&ldquo行了。
&rdquo
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长了长身,向前走去。
此时那人已经走到土丘半当中,他扬声道:&ldquo是谷公棠谷兄么?&rdquo
那汉子听得有声音,站定了抬头向上看去,沉声道:&ldquo正是谷公棠。
前面的可是苏大爷么?&rdquo
那中年人淡淡一笑,道:&ldquo在下正是苏道纯。
谷兄可是带来了陶先生的消息?&rdquo
谷公棠道:&ldquo苏大爷说的是,我已经查到陶先生的下落了。
&rdquo
苏道纯又惊又喜,不由向前跨出一步,道:&ldquo陶先生在什么地方?&rdquo
此时两人相隔已经只有丈许。
月光映着雪光,四周一片通明。
谷公棠盯着苏道纯,露齿一笑,道:&ldquo自然自然,不过苏大爷答应的事不要忘了。
&rdquo
他的长相憨厚端方,仿佛脸上生就了&ldquo童叟无欺&rdquo四个字,让人一见便有信任之心。
苏道纯舒了口气,道:&ldquo当然,三百贯,我答应的事当然不会忘。
陶先生到底在哪里?&rdquo
谷公棠点了点头,手如同顺便一般往腰间一搭,嘴里嘟囔了句什么。
苏道纯不曾听清,道:&ldquo什么?&rdquo
谷公棠忽地抬起头。
他一直都笑容可掬,此时眼中却寒光四射,直如换了个人一般,动作也快了好几倍。
随着他一抬头,腰间刀已脱鞘而出,直指苏道纯咽喉,喝道:&ldquo问阎王爷吧。
&rdquo
谷公棠出手又狠又快,他现在虽然也只是个地痞混混,当初却是正宗名门正派出身。
本是洛阳君子刀谷家的传人,自幼便有神童之目,后来因为犯了门规被逐出家中。
来长安混到个小小帮派的帮主,仗的就是这把刀。
这一刀有个名字,是洛阳谷家刀法的一路&ldquo考叔挟辀&rdquo。
洛阳谷氏诗礼传家,故有&ldquo君子刀&rdquo之称,刀法也都是从《春秋》中取名。
这一招出自《左传》隐公十一年,&ldquo郑伯将伐许&rdquo条,谓&ldquo郑伯将伐许,五月甲辰,授兵于大宫。
公孙阏与颍考叔争车,颍考叔挟辀以走,子都拔棘以逐之,及大逵,弗及,子都怒。
&rdquo说的是郑国大夫颍考叔勇力过人,能挟车辕而行,此人亦是有名的忠臣孝子。
谷公棠自幼便不喜诗书,这些文绉绉的原文当然记不得,哪里知道颍考叔是男是女,只知这一刀从腋下出刀,令人防不胜防,正是高招。
他只怕苏道纯武功高强,自己一刀制伏不了他,那事必无成,因此这一刀暗地里已练了许久,务必要出刀又准又快方可。
他这招&ldquo考叔挟辀&rdquo使出,只见苏道纯一张脸霎时变得煞白。
苏道纯也知道这谷公棠会几手拳脚,但自恃本领不俗,哪里怕他有异动。
哪知谷公棠的刀法之佳,居然远超他的估计。
苏道纯本以为自己早有准备,但谷公棠一刀劈出,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他袖手而立,此时两手忽地分开,手中各握了一柄短刀,但短刀还没来得及抽出袖筒,谷公棠的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谷公棠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忠厚老实相,一张脸已变得狰狞可怖。
他是长安天虎帮的帮主,天虎帮不是什么大帮,名字虽然威风,一共也才五六个人,在长安籍籍无名。
无非是借地聚赌抽个头,向临近各坊做生意的店铺收点钱之类,一些市井混混而已。
因为他是晋昌坊这一带的地头蛇,苏道纯为了寻找一个姓陶之人,只有找他帮忙,说好找到后以三百贯相谢。
只是谷公棠虽然是地头蛇,找人的本事却不大,不过打闷棍下黑手的本事倒是有的,苏道纯不合先给他看了装赏钱的钱袋。
那钱袋鼓鼓囊囊的不知有多少,对谷公棠来说,杀了这个来路不明的苏道纯夺下钱袋,比找到那个不知在天南地北的陶宗山再来拿赏金可是容易得太多了。
他能白手起家,纠合起一帮小喽啰,靠的就是出手狠辣,一旦拿定主意,哪里还会留手。
这一刀斩过,当真如疾风闪电。
眼看苏道纯的一颗大好头颅便要被谷公棠斩下,谷公棠嘴角已浮起一丝笑意,哪知他的手腕上忽地一阵剧痛。
这阵剧痛来得古怪,竟然连刀子都快要握不住了。
谷公棠大吃一惊,眼角一瞟之下,只见手腕上竟然出现一个血洞。
苏道纯是用什么伤了自己?此时苏道纯的两手还在袖子里不曾抽出,谷公棠根本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右手腕已伤,他倒是狠角色,左手一把抓住了右腕,还想再催一把力。
但如此一来,刀势已绝,不等他发力,苏道纯的双刀已然出手,谷公棠只觉眼前一花,惊叫道:&ldquo动手!&rdquo话音未落,苏道纯的双刀已到。
苏道纯的左手刀从他右眼下切入,右手刀切入他左眼角,两刀在他脸上一交叉,恰好从他鼻尖处交汇,将他的脸分成四片。
鲜血飞溅而出。
谷公棠再狠,也受不了这等重创,他仰天摔倒在地,双手抱住了脸,血却仍是汩汩而出,将他身周的一带积雪都染得红了。
小山脚下,忽地闪出了五六个人,正是谷公棠那天虎帮的帮众。
这些人比不得谷公棠是名门正派出身,顶多拿把刀子吓唬人,谷公棠原也没打算让他们出手,只想自己将苏道纯杀了,手底下能拦住另一个别让他跑掉。
做这事不怕心狠手辣,只怕做得不干净。
那些喽啰向来对自己这个帮主佩服之至,只道谷帮主刀法天下无敌,做这等杀人越货的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谷公棠居然一刀便受重创,这些人自然树倒猢狲散,也不顾谷公棠死活,纷纷逃散。
苏道纯也不理那些逃命的喽啰,走到谷公棠身边,一脚踩住他的右臂。
其实这时谷公棠纵然还有一战之力,也已有力无心了。
他的脸被苏道纯划成四片,两手捂住了脸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哪里还敢反抗。
苏道纯看了看他,冷笑道:&ldquo谷兄,想不到你居然起了个不良之心。
陶宗山的下落你究竟打听到不曾?&rdquo
谷公棠双手捂脸,手腕上的痛楚倒是余事了。
苏道纯这两刀霸道之极,入肉极深,鼻子也已经划成四片,鼻孔里都是血,他只能用嘴来呼吸。
他大口喘着气,道:&ldquo你&hellip&hellip你到底是什么人?&rdquo
方才那一招&ldquo考叔挟辀&rdquo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招数,他根本想不到居然会出而无功。
苏道纯冷笑了一下,还没说话,那个狐裘少年已经走上前来,低声道:&ldquo谷先生,你是中了敝人的发切丸。
&rdquo
发切丸是什么?谷公棠心中想着,但还没问出来,那少年已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伸出一手。
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了一团黄豆大的东西,其余三指拳在掌心,举到谷公棠眼前,道:&ldquo谷先生,发切丸便是此物。
&rdquo
狐裘少年的五指修长纤细,晶莹如玉,几如女子之手。
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的,却只是一团乱毛揉成的小球而已。
这样一团小球居然能将自己的手腕打个血洞,谷公棠心中自是不信,道:&ldquo不&hellip&hellip不要骗我。
&rdquo
狐裘少年抿嘴一笑,弯下腰来。
他弯下腰的时候,拇指与食指之间夹着的小球已成了一根银针,往谷公棠右腕上刺去。
谷公棠只觉手腕上一下刺痛,那少年已将银针举了起来,道:&ldquo谷先生现在信了么?&rdquo
银针上挑着一个被血浸透的黑色小球,正与方才那少年指间揉着的那个一般无二。
谷公棠呻吟了一声,道:&ldquo这是什么?&rdquo
这个小球居然有偌大威力,谷公棠自认武功高强,但这等武功他实是闻所未闻。
狐裘少年又是淡淡一笑,道:&ldquo发切丸是以乍死女子之发炼成,利可断金。
&rdquo
虽然眼下已被划出一条大伤,谷公棠的眼还是一下睁圆了,惊道:&ldquo你们是术士!&rdquo
只有术士才使用这种古古怪怪的法术。
术士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都是与&ldquo妖人&rdquo归为一类的,便是官府也向来严禁术士施法。
谷公棠还记得很久以前听到过的那些逸闻佚事,说什么善术者可卜人生死,又能识宝,多以死尸修炼秘术云云。
这些恐怖故事虽然隔了许多年仍然记忆犹新,只是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亲眼见到了一个。
方才苏道纯以双刀破他面门,那是真实本领,但这少年用这种女尸身上的毛发炼成的什么&ldquo发切丸&rdquo,明白就是妖术了。
他刚一喊出,抽动伤口,脸更是疼痛得难以忍受。
他虽是精壮,终究不是铁打的,登时晕了过去。
当他喊着&ldquo你们是术士&rdquo时,狐裘少年与苏道纯对视了一下,眼中有些诧异。
苏道纯走到谷公棠跟前,伸手搭了搭他左手的脉搏,道:&ldquo他没事。
&rdquo他翻起谷公棠的左臂,右手短刀一划,已将谷公棠的袖子从中划开,却不伤皮肉,露出一条手臂来,再将短刀翻过来,以刀从谷公棠腕处向肘弯一刮。
这是回血之法,可以让人暂时清醒。
只是谷公棠失血甚多,苏道纯又不曾给他止血,直接便施回血之法,等如饮鸩止渴。
只是在苏道纯心目中,谷公棠的死活根本及不上那陶宗山的下落重要。
他将刀背一刮,谷公棠果然又睁开了眼。
少年正冷冷地看着他,见谷公棠醒了过来,道:&ldquo陶宗山的下落你到底找到没有?&rdquo
谷公棠惨然一笑,道:&ldquo此人本是通事,七年前曾受招募往倭国,此后便下落不明。
若找得到他,我也不打这个主意了。
&rdquo
他说的倒是实话。
就是因为找不到那陶宗山,而苏道纯拿出来的赏格实在太过诱人,才铤而走险,想要杀人越货,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一败涂地。
苏道纯知他说的是实话,抬头看了看那狐裘少年。
那少年眼中也大是失望,但他仍不死心,道:&ldquo难道你不曾找到一点踪迹么?&rdquo
谷公棠听这少年的口气,似有饶恕自己之意,登时又生了希望,道:&ldquo当然也查到一点。
&rdquo
苏道纯在边上一长身,喝道:&ldquo是什么?快说!&rdquo他们为寻找那陶宗山的下落,当真费尽心机,却漫无头绪。
不管谷公棠找到什么,他都不能放过。
谷公棠道:&ldquo此人&hellip&hellip此人有过一个妻子叫王氏,后来因为陶宗山家徒四壁,改嫁给旁人了。
&rdquo
苏道纯道:&ldquo改嫁给什么人了?&rdquo他的手已不自觉地抓到谷公棠肩头。
谷公棠见他如此心急,道:&ldquo你们饶了我,我便说。
&rdquo
苏道纯正待听一听那王氏的下落,见谷公棠说到关键处却打住了,心中着急,又不敢催他,只看了看边上那少年。
少年脸上仍然木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苏道纯道:&ldquo好,你说了便饶你。
&rdquo
谷公棠道:&ldquo那王氏嫁了个屠夫,听说搬到怀远坊去了。
&rdquo
他原本以为这消息无关紧要,哪知刚一出口,苏道纯与那狐裘少年都长吁一口气。
谷公棠见他们这般模样,不禁大大后悔。
如果把这个消息卖给他们,纵然拿不到全部赏格,一半大概总有的。
他命既保住,发财之心又起,道:&ldquo虽然难找,不过西市我有不少朋友,两位爷放心,小人领两位前去,一准找到。
&rdquo
苏道纯还不曾说话,那少年却森然道:&ldquo不必了。
&rdquo
谷公棠见他眼中目光森然,不由大骇,心道:&ldquo他要做什么?&rdquo还不曾反应过来,那少年伸手在谷公棠面门上轻轻一弹。
一道黑影从他指间射出,正击中谷公棠眉心,谷公棠身子一抖,便已不动。
那是一个发切丸,一弹之下击穿额骨,破脑而入,谷公棠当即丢命。
狐裘少年杀了谷公棠,轻声道:&ldquo托他的福,负心子总算有了点影子了。
&rdquo
苏道纯沉默了一会儿,道:&ldquo负心子真的是在大唐么?&rdquo
狐裘少年冷笑了一下,道:&ldquo当初摩利势妄为,我父一直容他,便是因为这负心子,只望他有朝一日能进献出来。
哪知此人冥顽不灵,结好旻上人,后来负心子便再无影踪。
那时陶宗山便是唐使通事,摩利势与这等下人结交,所欲何为,自然昭然若揭。
他是怕负心子落入我父之手,不惜将此物渡来大唐。
却不知天道好还,吾家之物,迟早还归吾家。
&rdquo
苏道纯看了看周围,小声道:&ldquo听鞍作说道,镰足也在搜寻负心子。
负心子是我族之物,他妄加窥测,其心可诛,千万要小心,万一他&hellip&hellip&rdquo
少年的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道:&ldquo鞍作是鞍作,我是我。
鞍作总是顾及同门之谊,若镰足落到我手中,他就会求死不能了。
&rdquo
少年脸上肤白如玉,但他笑起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苏道纯看了看这少年的笑容,背后没来由地冒出一丝寒意。
少年却不理他,只是看着远处。
长安的雪夜,黑白分明,却似乎弥漫着一股妖气。
&ldquo长安真是一个魔都。
&rdquo
少年耳语般喃喃说着。
纥干承基走出兴化坊汉王李元昌的府第,跳上马,看着前面的车缓缓驶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终于摆脱师兄的阴影了。
许多年来,他们十二金楼子中的十一个人都像是大师兄尹道法的影子,只能由大师兄驱使。
许多年了,十二金楼子虽然闯出好大的名头,损失也惨重之极,只剩了师兄、自己和弥光三人。
到了这时,纥干承基再也不愿听从师兄的吩咐了,只是在师兄积威之下,他也不敢公然反叛&mdash&mdash直到太子向自己示好。
会昌寺一战,尹道法听从旧主人虬髯客张三郎之召,决定离开李元昌,重归张三郎麾下,一同在会昌寺行刺天子。
纥干承基在长安繁华富丽之地待惯了,哪里耐得僻处海外的洗心岛,终于奉太子之命,将在会昌寺外接应的尹道法杀了。
张三郎没了尹道法接应,定下计策全然不通,一败涂地。
自己也为天子秘密召回的袁天罡、李淳风两人的六道圆轮大法所困,险些死在会昌寺。
因为天子念及昔年之情,放了张三郎一条生路,换来了张三郎彻底打消争雄逐鹿之心。
而尹道法一死,自己也终于名正言顺转到了太子麾下。
终于要飞黄腾达了。
纥干承基一想起便有些想笑。
太子年纪虽轻,手段却凌厉,对属下的赏赐也毫不吝啬。
何况太子手下还有秦英、韦灵符、朱灵感诸人,个个法术不俗。
自己有太子看重,便可多多切磋,也能如余七一般博采众家之长,日后再不必畏惧极玄子一门。
以前在李元昌门下,事事都由大师兄转达,这种仰人鼻息的滋味对于野心勃勃的纥干承基来说实在不好受。
直到而今,终于有了扬眉吐气之感,他骑在马上也心神为之一爽。
与纥干承基的扬眉吐气不同,刚送走承乾太子,李元昌便坐在胡床上呆了半日。
墙上挂着一幅墨鹰图,那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自喻之作。
但今日看起来,画上那头神俊无比的墨鹰却如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毛羽散乱,双目无神。
刚来拜访过的那人是承乾么?
虽然谈吐举止一般无二,但承乾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以前太子总是听从自己的安排,便如自己一把得力的武器。
但如今这把武器已经出鞘,仿佛一夜间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是从短短几句话,李元昌便知道这个少年已不再是自己指挥得动了。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二哥的血脉么?李元昌自幼便不服气二哥,觉得自己只是晚生了许多年,以至于未能上阵博取战功,以本领而论,自己当有逐鹿中原之能。
只是从自己懂事起,天下便已承平,自己的纵论天下,只被看做是纸上谈兵。
只有大哥,自幼便对这个七弟青眼有加,屡屡称赞,说是等自己长大以后,将要付与兵权,一展所长。
大哥是太子,这话的意思自是等将来大哥继位,便封自己为将帅。
李元昌还记得自己那时便将大哥这话铭记于心,只盼这一日早点到来。
可是等来等去,结果等来的却是十二年前玄武门外那一场手足相残的血战。
大哥被二哥杀了,天子之位也被夺了。
虽然二哥对自己也不算错,但李元昌知道领兵征讨,那是永没自己的分了。
自己的书法丹青声誉越来越高,可是自幼就有的披甲执锐、征服天下的雄心却从不曾忘,不知有多少次李元昌做梦都梦到自己手握兵权,驰骋疆场。
都是父皇之子,凭什么尔为君,我为臣?
在李元昌的心里,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虽然不能为外人道也,但每当脑海里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可能荣登大宝,李元昌就激动得浑身发抖。
也正因为这样在想,所以承乾越胡作非为,对他来说便越为有利,二哥也越不会注意自己。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向来以自己为谋主、言听计从的承乾,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睿智老道,以至于李元昌隐隐竟对承乾有了些惧意。
承乾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震惊,承乾所说的一切他几乎都不曾听进去。
直到承乾告辞离去,他的神智才算回到自己身上。
回想方才的情形,他仍然如在梦寐。
会昌寺沙门辩机的禅房门忽然&ldquo砰&rdquo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在会昌寺里还如此冒失的,除了高仲舒就没旁人了。
天很冷,高仲舒却满头大汗,倒与明崇俨一般模样。
他冲进屋来,一见盘腿而坐的辩机与明崇俨,叫道:&ldquo辩大师,明兄,你们果然在啊。
&rdquo
辩机微微一笑,道:&ldquo高施主,请坐。
&rdquo伸手从橱里取出个杯子,给高仲舒倒了杯茶。
高仲舒来了许多次了,虽然人冒冒失失,但他史书读得极熟,谈锋亦健,每次来聊天,倒也是一桩乐事。
高仲舒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道:&ldquo明兄,守约来过没有?&rdquo
他说的&ldquo守约&rdquo是金吾卫街使裴行俭的表字,也是明崇俨的好友。
明崇俨眉头一扬,道:&ldquo没有啊,出什么事了?&rdquo
裴行俭是金吾卫军官,公务繁忙,很少来会昌寺闲坐。
高仲舒道:&ldquo我想他也没空过来,现在他来一趟很不容易。
&rdquo
明崇俨知道高仲舒说话半天绕不到正题,打断他的话头道:&ldquo出了什么事?&rdquo
高仲舒自己又去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道:&ldquo是一桩怪事。
&rdquo他将杯子放在桌上,嘿嘿一笑道:&ldquo他们金吾卫都要吵翻天了,我跟守约说你多半会知道,没想到他没来。
&rdquo
明崇俨道:&ldquo究竟是什么事?你直说吧。
&rdquo
高仲舒抹了抹嘴,这才不紧不慢地道:&ldquo西市南边有个怀远坊,且说那坊中人烟稠密,商户云集&hellip&hellip&rdquo
怀远坊在西市南边,明崇俨当然知道。
他见高仲舒还要卖关子,正待打断他,辩机突然插嘴道:&ldquo怀远坊有法宝寺、光明寺、功德尼寺,都是古刹。
到底出了什么事?&rdquo原来辩机见高仲舒说了半天仍不入正题,心中也有些着急。
怀远坊紧贴西市,店铺自然极多,不过辩机知道的只是些寺院而已。
高仲舒本想将怀远坊再大大描述一番,听辩机这般说,便笑了笑道:&ldquo怀远坊是那些贩夫走卒聚居的所在,在那里有个杀猪佬叫胡和炳,因为脸上有几颗麻子,诨名便叫麻胡。
这麻胡杀猪为生,最是好赌&hellip&hellip&rdquo
明崇俨再也忍不住,喝道:&ldquo讷言,你再不入正题,我便要将你的嘴巴真个变成铁的了!&rdquo
高仲舒字讷言,外号高铁嘴,虽然满腹经史子集,多起嘴来实是叫人受不了。
他见明崇俨有些不耐烦,吓了一跳,心知明崇俨法术精通,说不定真个封了自己的嘴。
不吃饭尚可忍,说不了话那可受不了。
他咽了口唾沫,道:&ldquo你急什么,我说的正是正题。
那麻胡因为好赌,三十五岁上方讨了一房妻室王氏。
王氏虽是个再醮之妇,两口子倒也恩爱。
只是今日麻胡的肉铺迟迟不开门,上门买肉的等了半日,有性急的就去敲门,才发觉门不曾关。
推进去一看,乖乖不得了,麻胡两口子都死在里面。
&rdquo
明崇俨听他说了半日,原来不过是件死人案子,不由大失所望,道:&ldquo多半是那麻胡赌输了,债主追上门来出气杀人吧。
&rdquo
高仲舒猛地一拍膝盖,道:&ldquo哈哈,明兄,你这就不懂了。
欠债还钱,可不是要命的。
人活着,多半还能还出一点,要死了,这笔债就要不回来了,所以债主是最不可能杀人的。
再说,麻胡两口子死得太怪,那债主不会有这等本事。
&rdquo
明崇俨诧道:&ldquo死得怎么怪法?&rdquo
&ldquo衣冠不整。
&rdquo高仲舒见明崇俨眼里又有怒火,忙道:&ldquo当然他们多半是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衣冠自然不整,最怪的是麻胡的伤口在咽喉处,只有豆粒大。
&rdquo
明崇俨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骂道:&ldquo高兄,你还是别读书了,当仵作去吧。
那是用锥子刺杀的,咽喉被断,透不过气来,当然就死了。
&rdquo
高仲舒道:&ldquo更怪的是那王氏周身无伤,尸身双目圆睁,&rdquo他向前凑了凑,低低道:&ldquo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rdquo
明崇俨想了想,道:&ldquo咽喉处没有掐痕么?&rdquo
&ldquo没有。
仵作以银针探喉,王氏也不是服毒而死的。
&rdquo
明崇俨没有再说什么。
杀人而身上无伤,有许多种方法,像武功高手可以一掌击碎内脏,尸身外表却看不出来。
另外,就是以邪术杀人了,也可以周身无伤。
他道:&ldquo有内伤么?&rdquo
高仲舒道:&ldquo怪就怪在这里,内脏无伤,倒是左太阳这儿,有三点小小的淤青。
&rdquo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道:&ldquo样子很怪,就是这样的。
我是照着画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大小也差不多。
&rdquo
明崇俨接过那张纸看了看。
纸上用毛笔点了三个小点,三点靠得很近,几乎连在一处。
他伸出右手,将拇指、食指、中指并拢,往上一按,三根手指刚好罩住三点。
他一怔,道:&ldquo是指力杀人?&rdquo马上又摇了摇头。
指功练得好,手指亦如铁锥。
但王氏居然身上无伤,显然并不是用指力杀人的。
高仲舒道:&ldquo守约说这决不是致命伤,他想不通是怎么死的,我说你一定能猜得到,所以来找你问问看。
&rdquo
&ldquo是法术。
&rdquo
明崇俨低低说着。
高仲舒眼里一下亮了起来,道:&ldquo你能和上回那样,追查到施术之人么?&rdquo上一次明崇俨用撒豆之术查出偷袭他们之人的下落,他觉得这一次一定也行。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ldquo不一样。
我要在凶手身上施了禁咒,方才能撒豆查出他的下落。
此事我连见都没见到,查不出来的。
&rdquo
高仲舒有些失望,道:&ldquo那还有什么办法么?&rdquo
&ldquo也就是金吾卫武侯铺追查询问的办法,别的法子哪里会有。
&rdquo明崇俨笑了笑,道:&ldquo你今天过来,不会是也和裴兄一样要到金吾卫谋差事吧?&rdquo
高仲舒咂了咂嘴,道:&ldquo我才不要做这个!可惜!我只道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出凶手。
&rdquo
明崇俨道:&ldquo我又不是神仙。
&rdquo他看着高仲舒,道:&ldquo这件事出在守约的辖区,所以你来找我的吧。
&rdquo
高仲舒嘿嘿笑了笑,道:&ldquo倒不是,守约新近换防到曲江那边了,很远。
这事是他来弘文馆为老师拜寿时跟我说起的,与他已经没关系了。
他运气倒好,早走了两天,这事就扯不到他身上了,不然他这会子要焦头烂额,听说金吾卫上头要怀远坊武侯铺限期破案呢。
&rdquo
原本裴行俭的辖区就在会昌寺这一带,因此有空也常来坐坐,但最近一直没来。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ldquo怪不得他来得少?&rdquo
高仲舒向前欠了欠身,道:&ldquo明兄,还有,我是想问问你,当初那个琉璃子还找不找得回来?&rdquo
他与明崇俨结识,缘于当初他的同学苏合功让十二金楼子来捉弄他。
那一次高仲舒身上有颗琉璃子被十二金楼子夺走,事后苏合功却矢口不认,说根本没这种事。
琉璃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高仲舒一直不曾放在心上,明崇俨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大半年高仲舒又旧事重提。
他诧道:&ldquo十二金楼子已经下落不明,现在多半已找不到了。
怎么了?&rdquo
高仲舒道:&ldquo今天我看到有人贴了张告示,说要重价求购琉璃子。
我看那琉璃子与我当初那颗非常相似,所以来问问你。
&rdquo
高仲舒的祖父爵封郯国公,家里根本不缺钱。
明崇俨奇道:&ldquo你居然想要那笔重价?一个琉璃子的重价能有多少。
&rdquo
高仲舒道:&ldquo那可是一部沈休文的《晋史》啊!有钱也买不到。
&rdquo
明崇俨道:&ldquo沈休文也写过《晋史》么?都不曾听说过。
&rdquo
高仲舒嘿嘿一笑,道:&ldquo明兄,你读书没我多了吧。
此书是沈休文少年起意,得明帝特许,费二十载寒暑之功始成,可惜失传已久。
&rdquo
沈休文即是六朝名诗人沈约。
沈约是齐梁间永明体的领袖,创&ldquo四声八病&rdquo之说,唐时盛行的近体诗便是以四声八病为圭臬定下的。
沈约诗文俱精,当时有&ldquo江东之豪,莫强周沈&rdquo之说,其中的&ldquo沈&rdquo指的便是沈约。
沈约少年时便动笔修《晋史》,二十年始成,只是此书后来散佚,再也找不到。
高仲舒精于史,这部《晋史》对他的吸引力,自然比什么悬赏大多了。
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ldquo怎么会是这种价钱?谁出的?&rdquo
&ldquo一个叫周山田的人。
&rdquo高仲舒舔了舔嘴唇,道:&ldquo明兄,你能不能查出来?&rdquo
明崇俨站起身,道:&ldquo走吧。
&rdquo
&ldquo去哪儿?&rdquo
&ldquo去看看那个周山田。
&rdquo
周山田的宅第在醴泉坊。
醴泉坊就在西市北面,因为这些生意人都有店铺在西市,又嫌西市太嘈杂,而西市南边的怀远坊大多是些市井小民,所以北边的醴泉坊便成了富翁定居的首选。
醴泉坊本名承明坊,隋开皇三年春正月,以承明坊出甘泉七所,饮者疾愈,故改此名。
醴泉坊贴着最繁华的西市,闹中取静,有唐一代定居于此的宗室钜公甚多。
当时就有辅国大将军段志玄宅,后来的太平公主、陕王李嗣升、申王李成义也都宅于此坊。
周山田的宅第门面并不甚大,不过这司阍架子甚大,显然这周山田甚是有钱。
明崇俨与高仲舒到了周宅门前,将名刺送上。
所谓名刺,就是后世的名片。
名刺出现甚早,三国时祢衡至颍川,身怀名刺,却不欲见一人,以至名刺上的字都渐渐褪色,留下一个&ldquo怀刺漫灭&rdquo的典故,后来中唐的元稹《重酬乐天诗》中也有&ldquo最笑近来黄叔度,自投名刺占陂湖&rdquo之句。
那司阍按过名刺进去传话,才过了一会儿,便出来道:&ldquo二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rdquo语气已恭顺许多。
高仲舒见那司阍前倨后恭,暗自得意,心道:&ldquo这周山田也听说过我家的名头。
&rdquo那周山田生意做得不小,该与官场有往来,他高氏乃是名门望族,名刺也大为华丽,不是寻常的一张白纸。
周山田见了这名刺,自然知道来的不是寻常布衣了。
院中积雪已扫得干干净净,有个人正站在当中。
他们一进院子,那人便深深一躬身道:&ldquo二位公子大驾枉顾,幸如之何。
&rdquo
当时对商人都有重利忘义之评,商人虽富,却不太被人看得起。
像波斯商人大多豪富,但在参军戏、说话中的波斯胡商大多是被取笑的对象。
高仲舒见周山田降阶而迎,彬彬有礼,谈吐也大为不俗,登时大起好感,还了一礼道:&ldquo晚生高仲舒,这位是吾友明崇俨,有劳周先生了。
&rdquo
那人抬起头,微笑道:&ldquo在下中臣镰足,周兄近日外出,唯有小弟在此,请。
&rdquo
听得那人的名字,高仲舒与明崇俨都略略一怔。
有些姓氏甚偏,明崇俨的&ldquo明&rdquo姓就不多,只是复姓&ldquo中臣&rdquo的他们都不曾听过。
进了厅堂坐下,高仲舒忍耐不住,道:&ldquo中臣兄,恕晚生不学,不知郡望是何处?&rdquo他读书甚多,《汉书》有个中行说,那是姓中行的,只是搜遍腹笥,也记不起有姓&ldquo中臣&rdquo的。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ldquo高兄取笑了,在下高市人氏。
&rdquo
高仲舒更是一阵头晕,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