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妖异之卷(2/3)
ldquo完了完了,我还在明兄跟前吹牛说读书极博呢,却不知这高市是什么地方。
&rdquo只是他不肯露怯,点点头道:&ldquo原来是此处。
贵处文风颇盛,怪不得沈休文《晋史》尚有流传。
&rdquo
中臣镰足又是一笑,道:&ldquo高兄博闻。
&rdquo他起身从后面的书架上取下一函书,道:&ldquo高兄所言,是否是此书?&rdquo
那是四册一函的书,封皮是用蓝布做的,看上去极是精致。
高仲舒抢也似的拿过来,抽出一册翻开,惊叫道:&ldquo果然是!明兄,你看,&lsquo吴兴沈休文&rsquo!&rdquo他方才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相,此时两眼发亮,几乎与上了瘾的赌徒一般。
他翻了翻,道:&ldquo中臣兄,你这书怎么卖?我问你买成不成?&rdquo看他的样子,若是中臣镰足不肯卖,他大概要动手抢了。
中臣镰足道:&ldquo高兄既然喜欢,那此书便赠与高兄吧。
&rdquo
高仲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ldquo什么?真的么?&rdquo沈约这部《晋史》已经失传,他在弘文馆与同窗闲聊时,便说传下来的晋史不可谓不多。
单单《晋纪》,便有干宝、陆机、邓粲、徐广、曹嘉之、刘谦之、裴松之七家,还有像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孙盛的《晋阳秋》、檀道鸾的《续晋阳秋》,都是关于有晋一代的史书。
只是这许多史书大多以讹传讹,若能得沈休文《晋史》与之钩稽校核,去伪存真,当可著成一部良史。
他想要这部书已经许久了,没想到上门来还未曾开口,便这么容易便拿到手,当真喜出望外。
中臣镰足道:&ldquo宝剑赠与烈士,胭粉赠与佳人。
高兄擅史,此书归于高兄,可谓宜矣。
&rdquo
高仲舒已在爱不释手地翻着书,中臣镰足说什么也没听进去,没口子道:&ldquo是是是。
&rdquo
明崇俨忽然道:&ldquo中臣兄,恕我冒昧,兄台恐怕不是中原人士?&rdquo
中臣镰足微笑道:&ldquo明兄神目如电,在下是大倭人士。
&rdquo
日本之称为日本,是后来武后所颁诏命。
贞观年间,不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只知有个倭国。
倭国与中原早有来往,只是真正有国交,始于推古天皇使小野妹子遣隋。
倭国遣隋共有四次,隋灭之后,只有贞观四年曾有一次遣唐使,回使的便是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
只是当时因高表仁与倭国王子争礼,闹得不欢而散,其后便再无来往。
第二次遣唐使一直要到二十三年以后了。
在七年后的贞观十一年,长安的倭人极为少见,所以高仲舒与明崇俨都不曾想到。
高仲舒也未想其他,只是心道:&ldquo原来这中臣镰足是倭人,怪不得说什么高市,我听都没听过有这地方。
听说倭国与百济极近。
&rdquo明崇俨却皱起了眉,道:&ldquo中臣兄既然以此书作为赏格,为何马上便赠与高兄?在下鲁钝,实是不解。
&rdquo
中臣镰足看了正在翻书的高仲舒一眼,道:&ldquo镰足不敢欺瞒,在下本来就有求于高公子,只是无由谒见,只得出此下策。
&rdquo
高仲舒抬起头,道:&ldquo中臣兄有什么事么?是不是要学诗?&rdquo当时移居大唐的诸国人等如果是来求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学诗。
高仲舒自己的诗做得不好,却好为人师。
中臣镰足摇了摇头,道:&ldquo我想请问一下高兄,当初令祖曾来我国,是不是曾有一位通事陶宗山向令祖献上一颗琉璃子?&rdquo
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在贞观五年奉命出使倭国,这事高仲舒也曾听祖父说起过。
只是有什么通事陶宗山,那是闻所未闻。
只是听得&ldquo琉璃子&rdquo三字,他道:&ldquo是不是一颗拇指般大,当中有个孔的琉璃子?&rdquo
中臣镰足欠了欠身,脸上已露出喜色,道:&ldquo如果放在日影之下,可以映出里边有个三头蛇形,高兄见过此物?&rdquo
高仲舒一拍大腿,道:&ldquo可惜,我没见过。
&rdquo
中臣镰足一怔,还不曾说话,高仲舒道:&ldquo早知是这样,我就该看一看了。
唉,身边放了几年,居然没去看一眼。
&rdquo原来当初从家里找到那颗琉璃子,只以为是个寻常坠子,从来没在日影下看过。
听中臣镰足这般说,他大起好奇之心。
中臣镰足这才知道高仲舒说的&ldquo没见过&rdquo是指没有看到里面有蛇形。
他松了口气,道:&ldquo可是与此一般?&rdquo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盒,伸手打开了盖子。
才一揭开,高仲舒与明崇俨都&ldquo咦&rdquo了一声,玉盒中有一颗琉璃子,与高仲舒那颗一模一样。
高仲舒呆呆道:&ldquo这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这是八歧负心左子。
&rdquo中臣镰足拿过桌上的一支蜡烛,左手捻起那颗琉璃子,道:&ldquo请看。
&rdquo
烛光一靠近这琉璃子,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影子。
现在天色还亮,烛光也并不如何明亮,雪白的粉壁上出现的影子却如墨涂一般。
这影子如一个四头的巨蛇,便是墨笔精描的也没这般清晰。
高仲舒和明崇俨都是身体一震,高仲舒道:&ldquo这&hellip&hellip这是真的么?&rdquo
他几乎要以为是幻术了。
烛光跳动,那四头的巨蛇也如活物一般摆动,当真栩栩如生。
中臣镰足收好了那颗琉璃子,道:&ldquo这一对负心子为我大倭中皇家之物。
舒明天皇四年,正值高兄令祖出使敝国,那颗负心右子为穿窬小窃所盗,不知下落。
近来方才查明,原是当时有人将此物交付使团通事陶宗山,而陶宗山回到大唐后又将此物奉与高兄令祖。
在下奉皇命赴大唐求取此物,还请高兄璧还,在下愿重价以求。
&rdquo
高仲舒看了明崇俨一眼,长叹一口气,道:&ldquo可惜这东西不久前让我给丢了,唉。
&rdquo他恋恋不舍地将那部《晋史》收回函中,递给中臣镰足。
中臣镰足吃了一惊,道:&ldquo丢了?&rdquo
高仲舒道:&ldquo确实不在我手上了。
让中臣兄失望,实在抱歉。
&rdquo他看了一眼那部《晋史》,吞了口唾沫。
中臣镰足呆了一阵,才道:&ldquo高兄能否将详情告知么?&rdquo
从周山田的宅第出来,高仲舒松了口气。
方才中臣镰足得知那琉璃子已被十二金楼子取走,大失所望,只是那部《晋史》仍然送给了高仲舒。
他小声道:&ldquo明兄,那倭人倒是很厚道啊。
那个八歧大蛇素戋鸣尊什么的,好像就是《搜神记》中的李寄。
&rdquo
方才中臣镰足跟他们说了一通素戋鸣尊斩杀八歧大蛇之事,若不是看在中臣镰足送他一部书的面子上,高仲舒险些便要直说他是抄袭《搜神记》了。
明崇俨道:&ldquo倭人无文,听说他们用的也是汉字,也是从百济渡来的,这部沈休文的《晋史》只怕便是从百济转道过去的。
只是,这中臣镰足似乎未曾尽吐其实,他开那赏格,分明就是投你所好。
&rdquo
他还记得高仲舒那颗琉璃子是从家里翻出来的,连他自己都不知来历,但中臣镰足显然已经确实琉璃子就在高仲舒手上,他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
正想着,只觉头上一凉,抬头看去,纷纷扬扬地又开始下雪了。
高仲舒也抬头看了看,道:&ldquo下雪了。
我们找个茶馆喝一杯。
&rdquo他一心想找个地方细细读书,倭人是不是照抄了《搜神记》也已不在他关心之列。
明崇俨似乎想说什么话,但他顿了顿,只是道:&ldquo天也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rdquo他从怀中摸出一张黄表纸,取出朱砂笔画了道符,道:&ldquo讷言兄,这道符你折好后放在发髻里。
&rdquo
他的眼里已带着一丝忧虑,高仲舒却没有觉察,顺手接过来道:&ldquo是发财符么?嘿嘿,明天散了学,我请你喝酒。
&rdquo他得到这部《晋史》,便如老饕面对一桌上等酒席,已是急不可耐。
看着高仲舒的背影,明崇俨眼里又浮起一丝忧虑。
高仲舒毫无觉察,但他心底却隐隐觉得有些异样。
那颗琉璃子真如中臣镰足所言,只是倭国皇家世代相传的信物么?他眼前那个四头巨蛇的影子不断地晃动,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可怖。
下雪了。
他抬头看着天。
长安的雪,纷纷扬扬。
岁末的雪,寒冷彻骨,上一场雪还未化尽,便又下开了。
上一场雪被人踩得遍地泥泞,污浊不堪,现在这一场雪便将一切的污浊都掩盖起来。
铅色的厚云布满天空,似乎要压下来,将这个人家百万的长安城也彻底压垮。
&ldquo公子,这里有负心子的下落么?&rdquo
苏道纯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抿了一口酒,又舔了舔嘴唇。
这里是晋昌坊的无漏寺。
晋昌坊也称为进昌坊,是长安东南角朱雀门以东第二街,自北向南的第十一坊,相当偏僻。
无漏寺为隋时所立,九年后高宗即位,在无漏寺址为文德皇后立寺,就是有名的大慈恩寺。
此时却已荒废,寺中一片荒芜。
他们从谷公棠嘴里得知胡氏夫妇的下落,连夜赶去,却发现胡氏夫妇已然被杀,这条线索便又断了。
那少年说要来无漏寺看看,苏道纯原本也不知无漏寺是什么,来了才知道原来是个废寺。
&ldquo恐怕,镰足已经到了大唐了。
&rdquo
少年低声说着。
大雪纷飞,在雪地上踩下的脚印马上又被掩盖,仍是白色一片。
&ldquo镰足?&rdquo苏道纯的眼中闪烁不定,&ldquo他真的会来大唐?&rdquo
少年抬头看着天空,冷笑道:&ldquo镰足性情坚忍。
我还记得当初他与鞍作间在旻上人门下,有一次我见旻上人以易学提问,鞍作对以乾之卦九五,镰足对以九三,我便知此人之心还在鞍作之上。
&rdquo
《周易》乾之卦九五为&ldquo飞龙在天,利见大人&rdquo。
《文言》谓此卦&ldquo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rdquo,有君王之气,故帝位亦称为&ldquo九五之尊&rdquo。
而九三则是&ldquo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rdquo,说的是君子白天进德修业,晚上反省自己,事事防患于未然,故虽有危亦无害。
那少年所称旻上人,即是倭国入唐求学的僧旻。
僧旻虽然是佛门弟子,学的却是《易》学,当初便是与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一同东渡归国。
听这少年说起此事,苏道纯心头只觉有一阵寒意,心道:&ldquo这孩子竟然如此阴沉!只怕鞍作自己也还不曾想到吧。
&rdquo苏道纯自己当初也曾在旻上人门下学过一阵,只是从来不曾注意这些事。
当时那少年还是个跟从旁人听旻上人说《易》的十一二岁的小小孩儿,大家都觉得他年纪幼小,根本学不到什么,只不过充数而已,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当初便已经冷眼旁观,一切都洞察于心了。
他咽了口唾沫,道:&ldquo鞍作知道么?&rdquo
少年忽然看了苏道纯一眼。
这一眼寒意彻骨,苏道纯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走在一条荆棘遍地的路上,被一条毒蛇窥视。
他不由打了个寒战,没敢再开口。
半晌,那少年道:&ldquo道纯,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rdquo
苏道纯只觉心底突然间寒意大盛,暮雪纷纷,虽然身上寒冷,背上却已冒出一身的冷汗。
第一次,他觉得这少年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几乎要不敢对视。
他道:&ldquo公子,是什么事?&rdquo
&ldquo你被赐姓苏我,以前本姓是什么?&rdquo
苏道纯的掌心已如握了一片寒冰一般,嘴唇也干得似乎要裂开。
他干笑了一声,道:&ldquo公子问这个做什么?&rdquo
少年没说什么,只是将左手向前一伸。
他的手掌洁白如玉,掌心升起一团黑烟。
这团黑烟很淡,但在雪地里看来却很是显眼。
黑烟越来越大,依稀是个野兽模样。
苏道纯失声道:&ldquo貘食术!&rdquo
少年的眼里露出一丝杀气。
他盯着苏道纯,慢慢道:&ldquo镰足手下有个胜法师,他也会貘食术。
那胡氏夫妇被杀,定是镰足使此人所为。
只是我想不到镰足竟然能抢在我前面,他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rdquo
苏道纯的心猛地一震,他强作镇定,摘下葫芦来又喝了一口,道:&ldquo镰足若真到了大唐,只怕他已有耳目在了,能查到胡氏夫妇也不意外。
&rdquo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道:&ldquo于我是很意外,于道纯你却不意外。
&rdquo
苏道纯只觉一口酒都要咽在喉咙口了。
他道:&ldquo公子,你这话是何意?&rdquo
&ldquo道纯,想必你还不曾觉察,我已对你用过貘食术了。
&rdquo
倭国传说,貘是一种以梦为食的异兽,貘食术就是一种能探知旁人心底隐事的异术。
苏道纯的手也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葫芦也放不下去。
少年把玩着掌上那黑烟凝成的异兽,低声道:&ldquo可惜貘食术只能探查出模糊情形。
我只能依稀看到你向人密告胡氏夫妇下落的情形。
方才我故意说起镰足,你的心神果然大起波动,却并不怀疑,我才敢断定。
客栈中不好动手,这无漏寺中却无旁人,道纯,你还不肯说出镰足的下落么?&rdquo
苏道纯只觉浑身都已冰凉。
他的名字其实叫苏我道纯,入唐后为掩人耳目,去一&ldquo我&rdquo字,便如唐人姓名一般。
他得那少年之父赐姓苏我,视若义子,其实却是中臣镰足一党。
此次与这少年一同入唐,暗中向中臣镰足密报进展,自觉做得极为隐秘,没想到那少年年纪虽小,却远比自己想得厉害,竟然这么快便看破自己心中的隐秘。
他嗫嚅着道:&ldquo公子&hellip&hellip&rdquo
刚说了两个字,手指一勾,袖筒中两枚短刀也已握在手中。
不等那少年反应,从他的嘴里忽地吐出一柄剑。
这是他的唾剑术。
唾剑术是倭国秦氏秘学,秦氏一族为始皇后人。
刘邦立汉,秦氏东渡避难,归化倭国,便以&ldquo秦&rdquo为姓,至今已有千年,已是倭国一个大族,后来在一九九四年当选的日本首相羽田孜,便是秦氏后裔。
这唾剑术是以内息将口中酒水逼出,便如利刃,伤人于无形,乃是秦氏不传之秘,而苏我道纯的本姓正是姓秦。
他知道这少年狠辣之极,对自己的剑术也了然于胸,但这唾剑术旁人极少知晓,只盼能一举成功。
寻常人等总在注意敌人的双手动作,决想不到嘴中还会喷出剑来。
因此所唾之剑虽然并非真剑,仍然可以伤人,秦氏一族以唾剑术杀人,从来无不中之理。
也正因为寻常不得动用,知道唾剑术的人都少而又少。
苏我道纯心知这少年异术厉害,自己唯有以唾剑术一拼才有胜机。
他故意拔出隐于袖筒中的双月切,正是要将那少年的注意力引到手上,再以唾剑术一举见功。
无漏寺占地甚广,水竹森邃,冠于京都。
他们站的地方是大雄宝殿前的空地,地上还倒伏着一些石香炉。
此时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几如一张密密的大帐,要将人都掩没。
苏我道纯的唾剑术使出,那柄酒液凝成的短剑穿破重重雪片,直取那少年面门。
眼见要刺入少年眉宇间,突然如同击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ldquo啪&rdquo的一声,酒液纷飞,转眼已消失无迹。
苏我道纯的心已沉了下去。
他只以为唾剑术能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对唾剑术一样早有防备。
他还不曾来得及反应,那少年的右手已举了起来,如拈花一般,中指与拇指扣在一处,向他一弹。
苏我道纯只觉眼前一花,左右肩头一阵剧痛,双肩上已出现两个血洞,两道血柱直冲出来。
他痛得惨呼一声,双月切已握不住了,从手中坠落,没入积雪,鲜血将积雪也染红了一片。
苏我道纯只觉双肩痛得像是穿过两根烧红了的铁针,纵然还有一战之心,也已没了一战之力。
仅仅是昨天,谷公棠死在雪地上,只怕也是这样吧。
他想着,一片朦胧中,只见那少年的身影穿破漫天大雪,向他走近了。
&ldquo道纯,你果然是秦氏一族啊。
&rdquo
少年的声音仍然平静如常,却也冷得像冰。
苏我道纯大口喘息着。
躺在雪地中,伤口倒不那么痛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ldquo原&hellip&hellip原来你都知道。
&rdquo
少年的脸上纹丝不动,道:&ldquo貘食术虽然不能查得太清楚,但总能查出一些来的。
&rdquo
少年举起了手,苏我道纯看到他的双指之间有一个黑黑的小球,正是发切丸。
&ldquo道纯,我的耐心并不好,如果你再不说的话&hellip&hellip&rdquo
正在这时,有人在大门口厉声喝道:&ldquo什么人?&rdquo
这个声音犹如闪电,少年被喝得浑身一震,扭过头去。
是金吾卫。
几个金吾卫士兵站在门口。
现在已经禁夜,在这样的深夜仍然出行在大街上的人要被巡查的金吾卫拘捕,因此这少年故意到已经荒废的无漏寺来。
没想到,金吾卫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候追上来。
在问出镰足的下落之前,他还不想杀了苏我道纯。
那么,现在只有将这几个金吾卫全都杀了吧。
少年的手向回缩了缩,盯着那几个金吾卫士兵。
他的发切丸虽然厉害,但毕竟是以女子头发炼成,不能及远,最多只能射出一丈许,而大门口到这里还有十几丈。
来的金吾卫有六个人,大概是入夜巡查的一小队。
他极快地扫视了一眼,已然了然于胸。
长安城大坊武侯铺驻扎的金吾卫有三十人,晋昌坊也是大坊,自然该有三十人在夜巡。
如果不能将这六人一举击毙,将其余人等都引来,倒不甚好办了。
他故意退后了一步,手腕轻轻一抖,指缝里已夹了五个发切丸。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金吾卫是个相当高大的青年汉子,生得极为壮实。
他大踏步上前,喝道:&ldquo你是什么人?夤夜在此,要做什么啊?&rdquo
这些话金吾卫说得也已熟了。
平时捉到的犯禁夜行之人大多动都不敢动,有时碰到胆大的会说什么急着求医或者家中有急事之类,这些情形之下那人往往会送上些财物,求金吾卫网开一面。
那金吾卫见眼前这少年身着狐裘,极是华贵,只道定然大有油水,说到后来语气也和缓了些。
少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已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也不说话,将手伸了起来。
发切丸已在指缝间。
来的金吾卫一共有六人。
他第一个要杀的,却是走在最后面的那个。
一旦动手,这些金吾卫必然要反击,他担心的只是不要让这六人走脱了一个。
走在最后的那人个子不算高,年纪却是极轻,与他自己也相去无几。
因为下雪,这些金吾卫都戴着斗笠,唯有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
明黄的伞面正好将那人的脸遮住了,但发切丸连铁都能击破,不消说只是一张油纸的伞面。
走在最前的那金吾卫已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苏我道纯,吓了一大跳,喝道:&ldquo好啊,你原来还是个杀人凶徒!&rdquo他伸手便去拔刀,厉声道:&ldquo金吾卫沈天卫,凶徒快束手就擒,随我去武侯铺问话!&rdquo
那人拔出刀时,走在最后的那人闻声将纸伞一抬,伞下,露出一张坚毅的脸。
机会到了!
只消杀了那最后一个,另外五人必定乱作一团,连一个都跑不了。
少年身子忽地向前一倾,人已如蜻蜓点水,猛地冲了出去。
唐代的长安设京兆府,下辖长安、万年两县。
以朱雀街为界,以西为长安县,以东就是万年县。
当得知自己被调到万年县金吾卫时,裴行俭不禁有些诧异。
金吾卫虽有调动,但很少有调得那么远的。
自己原本巡查的是西市一带,现在却调到了长安的东南角,真的只是寻常调动么?只是作为金吾卫的一员,一切听从分派,他也没有多想。
今天的例行巡查恰好是个大雪天。
这样的天气,如果还有人外出,那必定非奸即盗了。
只是这样的坏天气,大概连奸贼盗匪都不想出门,大雪封街,不论是谁走过,都难以遁形。
只是,裴行俭却看到了有脚印通向无漏寺。
雪下得很大,走过的脚印马上便被掩盖起来了。
但裴行俭自幼习武,稍有异样便看得出来,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虽然只是微微凹下一些,但在他看来却如白纸上的墨迹一般分明。
不过他也并没有想到别的,年关将近,那些鸡鸣狗盗之徒都想捞一笔回乡过年。
无漏寺是个废寺,平常就有小窃之辈聚集于此,作为金吾卫巡查,来查看一下也是自然的。
出乎他意料之外,无漏寺中竟然是一个身着狐裘的少年公子。
那个狐裘少年站立在雪地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妖异。
裴行俭原本走在最前面,但在门口见到他,便退到了队伍最后。
这少年身上发散出来的,是比漫天大雪还要阴寒的杀气。
他伸手到背后握住七截枪的枪柄,把枪扳到腰间。
现在向同僚们示警已经晚了,这少年要灭口,一定会对最后一个人动手。
裴行俭紧紧握住了枪柄,另一只手将油纸伞也拉下一点。
他踏进无漏寺的大门,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无比。
如果那少年注意看的话,一定会发现裴行俭的脚印比旁人足足深了一倍。
踏出第七步时,那少年动了。
少年的身形疾如鬼魅,裴行俭只觉一股刀锋一样的杀气劈面而来。
他的出手也快如闪电,不等那少年迫到跟前,七截枪一下抖得笔直,直取那少年肩头。
七截枪共分七段,精钢所铸,每段一尺,共有七尺。
裴行俭掌中突然出现一支七尺长枪,在不知道的人看来,简直有如幻术。
这一招名谓&ldquo起蛟式&rdquo,是裴行俭的师父苏定方的平生绝技。
裴行俭将这一招化入七截枪中,虽然比他师父的九尺龙吟枪短了两尺,威力却丝毫不减,变幻更增。
长枪甫一刺出,裴行俭只觉一点黑影向自己眉头射来。
是暗器!他反应极速,左手腕一抬,枪尾忽地飞起,正挡住那点黑影,&ldquo啪&rdquo的一声,发出金铁相击之声,那点黑影被一下格开。
这是什么东西?裴行俭大吃一惊,手上这招&ldquo起蛟式&rdquo去势未竭,他只觉枪尖一沉,依稀听得一声低低的痛叫,枪尖上的分量转瞬即逝。
定睛看去,面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少年的身影。
他收回七截枪,只见七截枪的枪尖上沾着粟米大的一点红。
那招&ldquo起蛟式&rdquo是有备而发,没想到却只是给那少年添了这般一个小伤而已。
他心中不由一阵茫然。
是做梦么?他看了周围一眼,不远处有几个经幢,并不见人影,而且那些经幢很细,根本藏不住人。
他正待上前再看个仔细,耳边却听得那沈天卫喝道:&ldquo你是&hellip&hellip咦,人呢?&rdquo他刚拔出刀来,但眼前一花,那少年竟然已不见踪影。
他左右看了看,却仍看不到人影,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道:&ldquo这是什么人?真是邪门。
&rdquo
有个金吾卫已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人了,叫道:&ldquo裴街使,这里有个人受了伤。
&rdquo
听得那人的叫声,裴行俭快步踏雪上前,走到苏我道纯身边。
见他已是昏迷不醒,裴行俭蹲下来试了试脉,道:&ldquo他还有气。
&rdquo
沈天卫走过来道:&ldquo裴街使,方才你见过一个穿狐裘的少年人么?&rdquo那少年形如鬼魅,突然消失不见,沈天卫这时已在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了。
边上有个金吾卫听沈天卫这么说,也道:&ldquo是啊,方才我也看见一个穿狐裘的少年人的,他好像动了一下。
&rdquo裴行俭与这少年交手一招,直如电光石火,他们五人都走在裴行俭之前,竟是连一个人都不曾看见。
裴行俭站起来,道:&ldquo先将这人抬回去吧。
&rdquo
晋昌坊的武侯铺还在另一边,要回去得有一段路。
裴行俭又看了周围一眼,无漏寺里断垣残壁遍地,大雪已盖遍了寺中每一个角落,只有这一片还有几个脚印。
若不是这几个脚印,便是裴行俭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这人究竟去哪里了?难道,真是什么妖狐鬼魅么?他想起了当初明崇俨用出的隐身术。
那隐身术大为奇妙,旁人便是在眼皮底下也发现不了。
那少年用的,也许就是同一类的隐身术吧?可惜明崇俨不在边上,不然他一定看得破。
他默默地想着。
此时几个金吾卫已抬起了苏我道纯,沈天卫道:&ldquo街使,走吧。
&rdquo他又看了看四周,忽然打了个寒战,道:&ldquo邪门,真是邪门啊,别叫我撞上鬼了。
&rdquo
裴行俭拣起地上的油纸伞,拍了拍身上积起的雪,又看了周围一眼,方才转身走去。
他们刚离开,一个经幢的上半截忽然折断。
那经幢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上半段一落地,却化成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少年。
那少年心头也在一阵阵地乱跳。
他臂上中了裴行俭一枪,现在要使出发切丸已经很难。
而他又不知金吾卫的底细,被裴行俭这一枪夺去魂魄,只道其余五人都与那使枪之人一般,吓得根本不敢再动手。
幸好那金吾卫武功虽强,却不会术法,没有发现他的隐身术。
无漏寺的地面上一片狼藉,还沾着些血迹。
那是苏我道纯的血。
少年冷冷地看着这几滴血,一声不吭。
他伸出左手,掌心又涌出一团黑气,凝成一个小小的异兽形状。
他伸右指在左手背上弹了一下,这团黑影如同活物一般射入空中,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貘杀术。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苏我道纯所中发切丸附有貘食术,他原本是要查探苏我道纯说的是不是实话,现在却是灭口的时候了。
镰足,下一个就是你。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
大雪纷飞,寒意逼人。
长安的雪夜,一片死寂中带着妖异。
长安,真是个魔都啊。
&ldquo这人生的是什么病?&rdquo
裴行俭看着明崇俨给无漏寺救回的那人搭脉,小声问道。
他们从无漏寺救回此人,当天就请郎中过来给他清洗伤口,包扎停当。
这人的伤势已然稳定下来,只道今天便可问话,哪知这人突然间身体发热,神智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
请那郎中过来看看,却也束手无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支吾了半天,说是脉象全无异样,只能是中了邪,只怕撑不过今天,让金吾卫另请高明。
金吾卫不是卑田院一类收容乞丐叫花子的所在,自然不能广延名医来给这么个来历不明之人治伤,死马当活马医,裴行俭这才起意让明崇俨过来看一看。
明崇俨将苏我道纯的手放下,道:&ldquo这人是怎么受伤的?&rdquo
裴行俭道:&ldquo他的伤口在肩上,似乎是细长的钝器。
&rdquo
&ldquo钝器?&rdquo明崇俨一怔。
他伸手拉开那人左肩上包着的纱布,看着那人左肩上的伤口。
伤口有些红肿,但没有化脓的迹象,不似中毒。
他皱起眉,道:&ldquo这伤口很怪啊。
&rdquo
裴行俭道:&ldquo交广一带有一门铁梳指,手指能伤人,伤口正与这相似。
不过这伤口这么细,除非是用小指插出来的。
&rdquo
明崇俨道:&ldquo不是铁梳指。
&rdquo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根带有小钩的银针,先拿过烛台来点燃了烧一烧,插进伤口中。
那人神智全无,但银针插入时他仍然动了动。
明崇俨轻轻一拨,抽出银针,却见钩上有一团沾满了污血的毛团。
裴行俭吃了一惊,道:&ldquo这是什么?他把头发塞进伤口,是什么意思?&rdquo
明崇俨看着这团发球,道:&ldquo只怕这就是凶器。
&rdquo
&ldquo凶器?&rdquo裴行俭自幼习武,那些奇门兵器见过不少,但以头发为武器,当真闻所未闻。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ldquo我也不曾听说过。
看这人的模样,只怕还中了浮梦术一类的秘术。
&rdquo
他伸手撕开那人右肩上的纱布,又将银针探进去,从那里也钩出一个满是污血的发团来。
把两个发团用一张桑皮纸包了,往伤口上倒了点酒,他道:&ldquo裴兄,浮梦术极是凶险。
此人伤势不重,但此术不解,他便永远醒不过来。
&rdquo
&ldquo你能解开么?&rdquo
明崇俨看了看那人,道:&ldquo我也只能试试看。
只是,很凶险。
&rdquo
明崇俨曾对自己用过浮梦术,若不是当时辩机见情形不对,及时用佛号将他唤回,明崇俨亦差点堕入大梦,永不醒转了。
现在要对此人使用浮梦术,他实在有些后怕。
裴行俭道:&ldquo有什么凶险?我来护卫吧。
&rdquo
明崇俨犹豫了一下,道:&ldquo这人这么重要么?&rdquo
裴行俭道:&ldquo这人神志不清,来历不明,如果查探不明,就只能送到大牢去了。
万一他是被人所害致此,岂不是太可怜了。
&rdquo
明崇俨看了看这个躺在床上的人。
他双肩都有伤口,中了这种秘术多半醒不过来。
他想了想,咬咬牙道:&ldquo裴兄,那就麻烦你了,我试试。
&rdquo
他看了看周围,见一边有个铜盆,里面还有半盆水,是给人洗手用的。
他拿过来,将盆中的水倒了,翻扣在桌上,从怀中取出朱砂笔在盆底写了一段,道:&ldquo如果你见我情形有异,马上就敲响这铜盆。
&rdquo裴行俭轻轻叩了叩铜盆,道:&ldquo是这样么?&rdquo他只是轻轻一叩,哪知手指刚触到,铜盆就发出&ldquo当&rdquo的一声响,声音极大,倒似狠命敲了一记。
他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来,一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明崇俨笑道:&ldquo裴兄,现在可不要敲啊。
等一会儿,可要全靠你来护法了。
&rdquo
裴行俭点点头,道:&ldquo放心吧。
&rdquo
这里是武侯铺,闲杂人等自然不会来。
本来裴行俭昨晚夜巡,今日可以轮休,但他关心这个捡回之人,这才留了下来。
现在武侯铺里只有裴行俭与几个轮值的人在此办公。
雪已化了,天越发地冷,另几个人都躲在屋里烤火,周围一片寂静。
明崇俨站在那人床头,双手在胸前变了几个手印,左手摸出一张符纸,在烛火上点燃了,捏在右手掌间,往那人脸上一抹。
这张符纸原本就很小,燃尽后纸灰又捏得极细,根本看不出来。
他扭头对裴行俭道:&ldquo裴兄,别忘了。
&rdquo
裴行俭点点头,还没回答,明崇俨将手悬在那人脸上,闭上了眼,如同昏睡过去一般。
裴行俭知道那是明崇俨在施法,不敢打扰,拖过一张椅子到门口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明崇俨。
过了好一阵,他见明崇俨仍然动也不动,心中起疑,小声道:&ldquo明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