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在做梦吗(3/3)
牡丹把行李箱推进车厢,刘十三想帮她拎箱子,牡丹回头摆了摆手。
牡丹说:“再见。
”
这两个字,果然只有她能说得出口。
刘十三在车外跟随车内牡丹的脚步,看她经过一扇车窗玻璃,准备放行李。
列车不是停靠两分钟吗,为什么她告别只花了一分钟呢。
绝对不能这样结束,还没有结束,怎么能这样结束,他急促呼吸,呼吸着彼此想过的未来。
看海,等流星,放烟火,建一座木头房子。
山顶松树下野餐,风铃响动,用分期付款的车放音乐,烧烤架上生蚝滋滋冒水。
漫长的人生画面在刘十三眼前飞奔,似乎要在这几秒钟的时间全部流逝掉,而车也有开动的迹象。
刘十三拍着车窗玻璃,有句话一年前的冬至就想问。
那句话冲出他的喉咙:“如果我考上那边研究生,是不是还能在一起?”
牡丹听不见。
过去一年,刘十三经常去通宵教室自习。
笔记本上一行字:考研,去她的城市。
车窗玻璃凝着一层薄薄霜华,牡丹转过头,正面对刘十三,他终于看见牡丹眼中的泪水。
牡丹轻轻在车窗哈了口气,用手指写下两个字。
“别哭。
”
刘十三泪流满面。
为什么做不到。
为什么离笔记本上的每行字越来越远。
为什么不快乐。
为什么冬至下这场雪。
为什么重要的人会离开。
火车启动,刘十三追了上去。
这不是外婆的拖拉机,他快冲两步就能翻身上去。
这不是童年的风,他踩着女式自行车就能追到翻飞的叶子。
但这是他竭尽全力的速度,在云边镇,他可以赶上澡堂最后一锅热水,全镇最早一笼蒸饺,只要他整夜读书,还可以赶上山间最先亮起的一朵云。
二十一岁的刘十三抱着背包,号啕大哭,追逐呼啸而去的火车。
他只跑了七八步,火车已经飞驰出站。
他的胸腔四分五裂,流淌出滚烫的岩浆,爱情落在地面冻结,时间踩碎,雪花轻柔地掩盖。
他跑出第九步,身后响起一声大喊:“警察叔叔,就是他!”
哀痛到极点的刘十三跑出第十步,被两道黑影扑倒。
背包跟着被扑出去,一张字条猛地扬起,带着一串号码上下舞动,飞往铁轨。
他不顾袭击者,拼命爬起来追。
大喊的人又叫了:“他想拒捕!警察叔叔,快抓住他!”
刘十三随字条一跃而下,跌入铁轨。
那人反应迅速,跟着叫:“他想卧轨!警察叔叔,快救救他!”
被拖上来的刘十三悲愤欲绝,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向那一惊一乍的声音看去。
那是一个女孩,逆光下轮廓模糊不清。
刘十三只能看到她扎着马尾辫,神气十足。
扑倒他的人说:“我们是铁路巡警,现在怀疑你跟一起盗窃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
到了派出所,刘十三总算明白了事情经过。
原来那个女生在小卖部买东西,刘十三抄起她的包就跑。
女生跟着他狂奔,盯着他走进站台,立刻召唤警察。
真是可笑,刘十三紧紧抱着自己的包。
女生表情严肃:“你拿了。
”
刘十三嗤笑摇头:“绝对不是我拿的。
”
不过话说回来,他离开小卖部的时候确实比较匆忙,刘十三狐疑地举起包,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有点不对……颜色对的……牌子不对啊……”他往桌上一倒东西,意想中的红薯干、香肠、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一样没有,只是几件女生衣服、洗漱用品和一堆药瓶。
女生激动万分:“我说的吧!就是他偷的,还不承认!”
刘十三惊恐万分,事到如今,再跟他们说自己拿错了,会不会有点晚?
幸好民警见多识广,看样子这小伙子可能真拿错了,只是失主气焰十分嚣张,逼着他们进行完整的审讯。
民警一拍桌子:“录个口供吧!姓名,年龄,联系方式。
”
刘十三老实说:“我叫刘十三,京口科技学院大三。
”
女孩明显愣了一下,拦住要继续发问的民警,问:“你叫什么?”
“刘十三。
”
“文刀刘,动不动就哭的十三吗?”
“你是不是有病?”
“有的。
”
女孩盯得刘十三发毛,他决定生点气来壮壮胆,于是气鼓鼓地说:“我没有偷你的东西,你不要吓唬我。
”
女孩的怒火奇迹般消失了,居然客套地问:“我知道我知道,哎,你刚刚为什么又哭啊?”
刘十三说:“怎么就又了!这个也要录到口供里吗?”
民警说:“不用,不过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哭啊。
”
刘十三只好含泪解释:“我去车站送女朋友,她可能不回来了。
”
女孩若有所思:“那不就是变成前女友了。
”
审讯到这里,刘十三万念俱灰,伸出双手:“算了,我也不想录什么口供,也不想说话,警察同志,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来,抓我抓我。
”
民警和女孩都大吃一惊。
女孩跳起来:“天啦,我只是冤枉你一下,你怎么就自我放弃了?”
刘十三不管不顾:“就是我偷的,我是小偷,没良心,道德败坏。
”
在场的民警们面面相觑,也算开了眼界。
这下换成女孩急了,麻利地收拾,她的衣服、她的充电器、她的药瓶、民警的签字笔,通通装进她的包。
接着想了一下,把民警的签字笔还了回去。
背起包的女孩一脸诚恳:“警察叔叔,太打扰你们了,现在这个事情解决了,一个误会,你们不要惩罚他,也不用送我们,我们自己走,谢谢。
”
说完女孩一鞠躬,民警眨眨眼,靠到椅背上:“什么情况?喊打喊杀的不是你吗?”
女孩钩住刘十三脖子:“我认出他了,他是我的男朋友。
”
刘十三扑通摔到桌子底下。
民警震撼地坐直了:“我记得他说他刚刚分手。
”
女孩爽朗地笑:“他太花心了,回去我会进行残酷的教育。
”
刘十三从桌子底下挣扎着爬上来:“你别含血喷人!我不认识你!”
女孩再次钩住他脖子,热情地说:“十三,我是程霜啊。
”
四年级暑假的午后,闷热空气陡然清凉,小女孩走出树影,马尾辫一晃一晃,坐到他身边,微笑着说:“我叫程霜。
”小石桥上小女孩扛着扫把,横刀立马,大喝一声:“抢劫!”
麦穗托着夕阳,晚风卷着一串一串细碎的光,叶子片片转身,翻起了黄昏。
自行车后座的小女孩把脸贴在他后背,曾有眼泪烫伤他肌肤,小女孩轻声问:“你会每天送我回家吗?”
那是他童年的玩伴,消失于人间的程霜。
而现在钩住他脖子的女生,高高个子细细身段,眉开眼笑,说她就是程霜。
二〇一三年冬至,刘十三数不清第几回哭了,抽泣着说:“我在做梦吗……程霜……你他妈的不是死了吗……”
时隔十年,刘十三和程霜再次相遇。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平稳又均匀,
但阳光里程霜的笑脸那么热烈,
她说:“我就不死,怎么样,很了不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