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3)
洁西又和另一波的痛苦奋战时,他们就一阵静默。
洁西生命最后的几小时或几天,将耗尽她所有的力气与精神。
舞蛇打开袋子让白雾出来,白雾缠在她的手臂上,并爬上她的肩膀。
她从这条眼镜蛇的头部后面握住它,以防止它攻击,然后移动到帐篷的另一边。
他们抬起头看她,并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
尤其是马利戴斯,他似乎好一会儿都认不出她来。
艾力克的视线从舞蛇移到那条眼镜蛇上,然后又看向舞蛇,他的表情很怪异,掺杂了顺从与胜利的忧伤。
白雾轻弹蛇信,捕捉他们的气味,天色昏暗中,它没有眼睑的双眼就像银白色的镜子。
洁西眯起眼,眨了几下,然后斜视着看她。
她伸手想要揉揉双眼,但像是突然忆起什么,陡然停住动作。
她的手微微地抖动着。
“医生?靠近一点,我看不清楚。
”
舞蛇跪坐在马利戴斯与艾力克之间。
这是第三次她不知道要对洁西说些什么。
仿佛她才是快要失明的人,是她而不是洁西的鲜血不断渗出视网膜,压迫着神经,视野渐渐模糊,变成一片暗红色。
舞蛇很快地眨了眨眼,她又恢复了视力。
“洁西,我无法减轻你的痛苦。
”白雾轻轻地在她的手中滑动,“我所能做的……”
“告诉她!”艾力克咆哮着。
他全身僵住似的注视着白雾的眼睛。
“你以为这很容易吗?”舞蛇突然一声吼叫。
但艾力克并未抬头。
“洁西,”舞蛇接着说,“白雾天生的毒性能致命。
如果你希望我”
“你在说什么?”马利戴斯大叫。
艾力克迷离的目光倏然停止:“马利戴斯,安静点,你怎么能忍受”
“你们谁也不要说话,”舞蛇说,“你们谁也无法做决定,只有洁西可以。
”
艾力克往后跌坐,马利戴斯眼神愤恨,僵硬地坐着。
很长的一段时间洁西一句话都没说。
白雾试图从舞蛇的手臂滑行,舞蛇制住了它。
“痛苦不会停止?”洁西说。
“不会。
”舞蛇说,“我很遗憾。
”
“我什么时候会死?”
“你头内的剧痛是因为受到压迫的关系。
你……随时都有可能会死。
”马利戴斯拱起身体,将脸深埋在双手中,但舞蛇没有办法说得更委婉了。
“你受到了辐射污染,最多只有几天能活。
”当她说这句话时,洁西显得有些畏怯。
“我不祈盼能多活几天。
”她轻声地说。
泪水流过马利戴斯的指间。
“亲爱的马利,艾力克都知道,”洁西说,“请你试着了解。
是我该放手让你们离开的时候了。
”洁西用微弱的视力看向舞蛇,“让我们有一小段独处的时间,那么我将对你的礼物感激不尽。
”
舞蛇步出帐篷外。
她的膝盖在发抖,她的脖子和肩膀因为紧张而酸痛。
她坐在满布坚硬沙粒的沙地上,祈求着夜晚快点结束。
她抬头看着被峡壁切割的狭长天空。
今晚的云层似乎特别厚重浓密。
虽然月亮还未升至可见的高度,但已有些许光芒沿着山谷绕射,照亮天际。
她忽然了解到云层并不是特别厚,反而非常薄,薄到无法散播光线,而且受到高空中的强风吹拂,云朵不停在移动。
正当舞蛇看得入神,有一块黑云分散了,舞蛇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黑暗的天空闪耀着五彩缤纷的点点星光。
舞蛇凝视着它们,希望云层不会再聚集,更期盼有人能够与她一同分享星光。
有些行星环绕着恒星,而在那些行星上有人居住,就是那些也许能够救洁西的人,假如他们知道她的存在。
舞蛇很好奇他们的计划是否真有成功的机会,她也好奇洁西那时会同意,是不是因为出自于一个比震惊与听天由命更深层的想法,让她如此强烈地把握生命,而不愿放手?
帐篷内有人掀开了光虫照明的灯笼。
昆虫发出的蓝色光芒从入口处泄出,照亮了黑色的沙地。
“大夫,洁西想见你。
”马利戴斯的身影在灯光中显出轮廓,他的声音平淡无味,他身形高大,面容憔悴。
舞蛇带着白雾入帐。
马利戴斯没有再跟她说话。
就连艾力克也露出捉摸不定的表情,一脸的不确定与恐惧。
洁西双眼瞎盲,高兴地欢迎她。
马利戴斯与艾力克像守护者一般站在她的床头。
舞蛇停住脚步。
她对自己的决定没有怀疑,但最终决定权还是在洁西身上。
“过来亲吻我,”洁西说,“然后让我们独处。
”
马利戴斯摆动身体:“你不能要我们现在离开!”
“你们的回忆已经足够。
”她的声音因为虚弱而颤抖,她纠结的头发覆盖住了额头和脸颊,其他在她脸上留下的就只有近似疲倦的忍耐。
舞蛇与艾力克都察觉到了,但马利戴斯驼着背站立,眼睛盯着地板。
艾力克跪了下来,温柔地拾起洁西的手至唇边。
他近似虔诚地吻着她的手指、脸颊和嘴唇。
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留住他片刻。
他缓缓地起身,默默无语地看着舞蛇,然后就离开了帐篷。
“马利,在你离开之前,请跟我道别。
”
马利戴斯挫败地跪到她身旁,从她瘀血的脸上轻轻将她的头发拨到脑后,他将她扶起然后拥抱她。
她也抱着他。
他们谁也没有安慰对方。
马利戴斯离开了帐篷,帐内弥漫的静默比舞蛇预期的停留了更长的时间。
当脚步声渐渐消失,只剩下皮革接触沙地的窸窣声响,洁西颤抖地发出像是叫喊又像哀嚎的声音。
“医生?”
“我在这里。
”她将她的手掌放在洁西伸出的手的下方。
“你觉得我们的计划会成功吗?”
“我不知道。
”舞蛇说。
她想起她有一个老师从城市里回来,只看见关闭的城门,还有不愿与她交谈的居民。
“我愿意相信会成功。
”
洁西嘴唇的颜色加深了,变成了紫色。
她的下嘴唇已经裂开。
舞蛇轻拭冒血处,但那血迹薄得就像水一样,她无法止住流血。
“你继续说。
”洁西轻声道。
“说什么?”
“说到城市的事。
你对他们仍有所求。
”
“洁西,不”
“对。
他们活在框框下的天空,害怕外面所有的事物。
他们能够帮助你,他们也需要你的帮助。
再这样过几个世代,他们就会全部疯掉。
告诉他们我活得很快乐。
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说实话,也许我就不会死了。
他们说外面世界所有的事物都能杀死人,所以我以为没有一件事会致人于死地。
”
“我会替你传达讯息。
”
“不要忘记你自己的。
其他人需要……”她讲到喘不过气来,舞蛇默默地等着下一个指令。
汗水从她身侧流了下来。
白雾察觉到她的忧虑,在她的手臂上缠绕得更紧了。
“医生?”
舞蛇轻轻拍着她的手。
“马利带走了痛苦。
请让我在痛苦回来前走吧。
”
“好吧,洁西。
”舞蛇从她的手臂上拿下白雾,“我会尽量让它快一点结束。
”
洁西美丽却伤痕累累的脸庞面向她:“谢谢你。
”
舞蛇很庆幸洁西看不见即将发生的事。
白雾将会对准下巴下方的颈动脉咬一口,毒液会流入洁西的脑内,并让她立即毙命。
舞蛇仔细地计划,不掺杂任何情绪,她怀疑自己的思虑何以如此清晰。
舞蛇开始说出催眠似的话语来安抚她:“放轻松,让你的头平放下来,合上眼睛,假装你要睡觉了……”她抱着白雾,位置就在洁西胸部的上方,等着洁西身体渐渐放松,不再微微颤抖。
泪水滑过她的脸颊,但她的视线却非常清晰。
她可以看到洁西脖子上脉搏的跳动。
白雾轻弹蛇信,颈翼张开,只要舞蛇松手,它就能立刻展开攻击。
“深深地熟睡,愉悦的梦境……”洁西的头垂向一侧,露出她的脖子。
白雾在舞蛇的手中滑动。
她心里还正想着,我一定要这么做吗?她便感觉到她的手指松开了。
突然间,洁西一阵痉挛,上半身拱起,然后头又抛回原位。
她的手臂僵直,张开的手指变成了爪子的形状。
白雾受到惊吓,展开攻击。
洁西再次痉挛,双手紧握,然后一瞬间又完全放松。
鲜血从白雾两个细小的毒牙孔汩汩流出。
洁西的身体在抖动,但她已经死了。
除了死亡的气味与没有灵魂的尸体外,什么都不剩了。
冰冷的白雾在尸体上嘶嘶地叫着。
舞蛇很想知道,洁西是否已经察觉到压迫感已快到她的忍耐极限,但她却尽可能再忍耐久一点,好留给她的同伴这段回忆。
舞蛇颤抖地将白雾放回袋中,并温柔地清理尸体,仿佛洁西仍活着一样。
但此刻她的一切什么也没留下;她的美丽不再,只剩下一具满布瘀血、伤痕累累的躯体。
舞蛇合上她的眼睛,将血迹斑斑的床单覆盖在她的脸上。
她带着皮袋走出帐篷。
马利戴斯和艾力克看着她靠近。
月亮已经升起,她可以看见他们灰暗的身影。
“结束了。
”她说。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竟一如往常。
马利戴斯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艾力克拿起舞蛇的手,就像他之前握洁西的手那样,并亲吻它。
舞蛇抽回手,今晚的工作她并不想获得感激。
“我应该陪在她身边。
”马利戴斯说。
“马利,她并不希望我们这么做。
”
舞蛇了解马利戴斯会有千百种想象,他会一直幻想发生了什么事,而每一个都会比另一个更恐怖骇人,除非她打断他的奇想。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话,马利戴斯,”她说,“洁西说:‘马利带走了痛苦。
’几分钟后她就过世了,那时我的眼镜蛇还没有咬她。
时间很短。
她脑部动脉破裂,她不会有知觉,她也感觉不到白雾在咬她。
我向上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
“不论我们怎么做,结果都会相同吗?”
“是的。
”
马利戴斯似乎稍稍改变,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这并不能让舞蛇改变,她依然知道可能是她造成了洁西的死亡。
看到了那副自我厌恶的表情从马利戴斯脸上消失,舞蛇就开始往峡壁崩坍处,那个通往熔岩平原的斜坡出发。
“你要去哪里?”艾力克赶上她。
“回我的营地。
”她笨拙地回答。
“请等一等。
洁西有东西要送给你。
”
如果他说洁西要他们送给她一份礼物,她会拒绝。
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礼物是洁西自己遗留下来的,这使得情况变得不同。
她不情愿地停下脚步。
“我不能收,”她说,“艾力克,让我走。
”
他渐渐使她改变心意,并带她回到营地。
马利戴斯不在,也许是在帐篷内陪着洁西的遗体,也许独自一人在哀悼。
洁西留给她一匹马,一匹深灰色的母马,几乎是黑色了。
它体格良好,外表看来神采奕奕,速度敏捷。
虽然舞蛇知道这不是一匹该属于医生的马,但她的双手与全副心神都被它吸引了。
这匹母马仿佛是她眼中唯一可见的事物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这是举世无双的力与美,丝毫不受悲剧的影响。
艾力克把缰绳拿给她,她双手握住这柔软的皮革。
马辔上镶嵌着马利戴斯精心打造的镂空雕花金饰。
“它的名字叫旋风。
”
舞蛇独自踏上长途的旅程,在天亮之前横越熔岩平原。
马蹄在空心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皮袋从后面摩擦着舞蛇的腿。
她知道还不能回到医生的故乡。
今晚的事件证明了无论她的工具多么匮乏,她都没办法不当医生。
她知道她无法忍受她的老师拿走白雾与狂沙,并将她赶走。
如果在任何一个乡镇或是营地里,发生了她能够治疗、预防,或使情况好转的疾病或死亡,她拥有的知识会逼疯她。
她总是会尽可能地去做任何事。
她被教育成要有自尊心并要能够独立自主,如果她现在就回故乡,她就将这些特质给抛弃了。
她已经答应洁西将她的遗言带到城市去,她会遵守这个诺言。
为了洁西,也为了她自己,她要到城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