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太需要休息了……”
“让我来清洗你的手,”亚瑞宾说道,“然后你就可以去睡觉。
告诉我什么时候叫醒你”
“我还不能睡,”她挺直腰杆,重振精神,将潮湿的发绺从额头上甩开,“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还有水吗?”
亚瑞宾松开外袍,里面穿了一块缠腰布和一条皮带,皮带上面挂着几个皮革温水袋和囊包。
他的体魄结实强壮,双腿修长,肌肉发达,肤色比被太阳晒黑的脸还要淡一些。
他拿出温水袋,伸手去握住舞蛇。
“不行,亚瑞宾。
要是毒液沾到了你身上任何一个小小的刮伤,你就会被感染。
”
她坐下来用温水冲洗她的手,粉红色的水滴入地面就已消逝无踪,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儿的潮湿。
伤口虽然又渗出了一些血,但她现在仅感到疼痛,毒性几乎不再发作了。
“我不明白,”亚瑞宾说,“你居然没事。
我妹妹是被沙地蝮蛇咬死的。
”他无法像他希望的那般说得漫不经心,“我们束手无策,无法救她我们甚至无法减轻她的痛苦。
”
舞蛇把热水袋还给他,从囊袋中的小药瓶取出药膏,然后涂抹在已经开始愈合的牙孔上。
“这是我们训练的一部分。
”她说,“我们要跟很多种类的毒蛇一起工作,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对各个种类的毒蛇都具有免疫力。
”她耸耸肩,“训练过程冗长乏味,而且有点痛苦。
”她紧握拳头,记忆中的画面不断涌现,她的神情却不曾动摇。
她倾身靠向亚瑞宾,再次抚摸他擦破皮的脸颊。
“好了……”她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在他的伤口上,“这会帮助伤口愈合。
”
“如果你不能睡,”亚瑞宾说,“你至少可以休息吧?”
“好,但只能休息片刻。
”她说。
舞蛇坐着斜靠亚瑞宾身旁,他们看着太阳将云层渲染成金色,再染成火红及琥珀色。
与另外一个人类单纯的肉体接触,为舞蛇带来欢愉的感受,虽然她觉得并不满足。
若是在另一个时空环境下,她可能会再更进一步,但绝非此时此地。
当太阳下缘的光线在地平线上涂上一层玫瑰色,舞蛇起身诱哄白雾离开袋子。
只见白雾慢慢地现身,虚弱无力地爬上舞蛇的肩膀。
舞蛇拿起袋子,然后和亚瑞宾一起走回帐篷。
史达宾的父母亲一面站在帐篷外的入口处等着她,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他们沉默不语,防备地站成一个紧密的团体。
有一瞬间舞蛇以为他们终究还是决定请她离开。
她心中倏地涌起歉疚与恐惧,就像嘴巴里含了一块烧烫的铁条。
她问他们史达宾是否已经死了。
他们摇摇头,让她进入帐篷内。
史达宾仍像她离开之前那样躺着熟睡,大人们的视线则一直跟随着她。
白雾察觉到恐惧的气氛而警戒倍增,它吐出蛇信轻轻拍弹。
“我知道你们很想待在这里,”舞蛇说,“我也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很愿意帮忙,但除了我之外,这里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
请你们回到外面去吧。
”
他们相互对看,然后又看看亚瑞宾。
有一瞬间舞蛇以为他们会拒绝离开。
“走吧,表哥,表姐,”亚瑞宾开口说,“一切都交付给她。
”他打开帐幕,示意他们离开。
舞蛇仅以目光对他表示谢意,他差一点流露出笑容。
她转身,跪在史达宾身旁。
“史达宾”她抚摸他的额头,非常的烫。
轻柔的碰触唤醒了这个孩子。
“时候到了。
”舞蛇说。
史达宾眨眨眼睛,刚刚从某个童真的梦境中醒来。
他看着她,慢慢认出了她。
他看起来并不害怕,为此舞蛇感到很高兴。
但另一方面,为了一个无法确认的理由,她却觉得不安。
“会痛吗?”
“你现在痛吗?”
他迟疑着,目光看向别处再转回来,说:“是的。
”
“也许会比现在更痛一些。
我希望不会。
你准备好了吗?”
“青草能留下来吗?”
“当然可以。
”她说。
“我马上就回来。
”她的声音骤然改变,声调变得非常紧绷,她无法避免地吓到了他。
她极力控制自己,缓慢而镇定地离开帐篷。
帐篷外那些父母亲的表情告诉了她他们在害怕什么。
“青草在哪里?”亚瑞宾背对着她,听到她的语气,他吓了一跳。
那名金发男子忧伤地微微出声,就再也不敢看她了。
“那时我们很害怕,”年长的丈夫说,“我们以为它会咬伤孩子。
”
“是我以为它会咬他的。
它那时爬过他的脸,我看见它的毒牙”那名妻子将手放在她年轻丈夫的肩膀上,他不再说下去。
“它在哪里?”她很想号啕大哭,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他们拿来一个打开的小箱子,舞蛇接过后,往里面看去。
青草奄奄一息地躺在里面,几乎被截成两段,翻成两段的身体之间不断渗露出内脏,她全身发颤地看着它,青草蠕动了一下并轻弹蛇信。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悲叹,声音低到根本不成哭叫。
她希望它的反应只是反射动作,并尽可能温柔地拿起它。
她俯身亲抚它的嘴巴,一直亲抚到它头后部平滑青绿的鳞片。
她迅速地在它头颅根部狠狠地咬了一口,冰冷咸湿的鲜血汩汩流进她的嘴里。
假如刚才它还一息尚存,那么现在也已被她杀死了。
她看着那群父母亲,然后再看向亚瑞宾。
他们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但她丝毫不同情他们的恐惧,也不在乎彼此同样的伤心。
“像这样一个弱小的生物,”她说,“像这样弱小的生物,它只会带来欢乐与美梦。
”她注视了他们良久,便转身重回帐篷。
“等等”她听见身后年长的丈夫走向她。
他轻碰她的肩膀,她却耸肩甩掉他的手。
“你想要什么,我们都愿意给你,”他说,“只要你不碰这个孩子。
”
她愤怒地转过身,面向他。
“我应该为了你们的愚蠢而害死史达宾吗?”他似乎试图抓住她,她猛力用肩膀往他肚子上重重一击,迅速进入帐幕内。
在帐篷里,她用力踢着袋子,猝然被惊醒激怒的狂沙爬了出来,将自己缠绕成螺旋状圈圈。
一旦有人试图进入,狂沙便猛烈地发出嘶嘶声,并嘎嘎作响,舞蛇从未听过它的声音如此狂暴。
她根本没有费心去注意她背后的情况。
在史达宾发现以前,她低头擦拭泪水,然后跪到他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他听见了帐篷外的说话声和跑步声。
“没事,”舞蛇说,“史达宾,你知道我们是横越沙漠来到这里的吗?”
“不知道。
”他语带诧异地回答。
“沙漠里天气非常热,我们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充饥。
青草现在去猎食了,它肚子非常饿。
你能谅解它不在,让我开始工作吗?我会时刻陪在你身边的。
”
他似乎非常疲倦,表情很失望,但他没有力气去争辩。
“好吧。
”他说话的声音沙沙的,仿佛沙子滑过指间。
舞蛇从肩膀上移开白雾,然后拉开史达宾瘦小身体上的毯子。
肿瘤从肋骨骨架里向上压迫,导致他的身体变形,挤压到他的维生器官,还从他体内吸取供给生长的养分,更排出废物荼毒着他。
舞蛇抓着白雾的头部,让它一面在他身上滑行,一面碰触诊尝。
她必须控制这条眼镜蛇以防止它攻击,它已被兴奋煽动。
狂沙嘎嘎作响时引起的振动让它退缩了一下,舞蛇抚慰着它。
调教与训练凌驾天生的本能,开始做出反应。
白雾停止滑动,舌头轻轻舔着肿瘤上层的皮肤。
舞蛇放开了它。
这条眼镜蛇扬起身体展开攻击,就像普通眼镜蛇那般撕咬。
它先浅浅刺入毒牙然后松开,为了要咬得更紧,又迅速地再咬一口,并且维持着这个姿势开始咀嚼它的猎物。
史达宾叫出了声,但在舞蛇双手的控制下动弹不得。
白雾将毒囊里全部的毒液注入这个孩子身体之后就松开了他。
它耸立环视四周,合起颈背,宛如一条笔直的线滑过地板,爬向它幽暗密闭的隔室。
“好了,史达宾。
”
“我现在会死吗?”
“不会,”舞蛇说,“你现在不会死,我希望你很多年以后也不会。
”她从皮带上的囊袋里拿出一瓶装着粉状物的小药瓶。
他顺从她,她将药粉洒在他的舌头上。
“这会帮助止痛。
”她没有把血擦掉,就在一连串牙孔造成的浅浅伤口上铺上了一块布垫。
她转身背对他。
“舞蛇?你要走了吗?”
“我保证,我绝对不会不告而别。
”
这个孩子躺了回去,闭上双眼,随着药粉的作用睡着了。
狂沙安静地蜷曲在深色毛毡上,舞蛇轻击地面唤醒它。
它向她移动,纡尊降贵地转移阵地,爬进了袋包。
舞蛇合上袋子并背起它,却仍觉得袋子内空荡荡的。
她听见帐篷外的喧哗声。
史达宾的父母亲和前来帮助他们的人扯开帐幕往内窥探,他们甚至还没看清楚,木棍就往帐篷内一阵猛戳。
舞蛇将皮袋放好:“一切已经结束了。
”
他们进入帐篷内,亚瑞宾也和他们在一起,只有他手上没拿木棍。
“舞蛇”他语调悲伤,遗憾又困惑地说,舞蛇无法判断他相信谁。
他往后看,史达宾的母亲就站在他身后,他揽向她的肩膀,说:“要不是因为她,他早就死了。
不论现在发生什么事,他都有可能会死。
”
她甩开他的手:“他也许会活下来。
现在连活下来的机会可能都没有了。
我们”她无法再强忍泪水说话。
舞蛇察觉到人群在移动,并将她包围。
亚瑞宾朝她踏了一步然后停住,她明白他要她替自己辩护。
“你们当中有谁会哭泣呢?”她说,“会为了我和我的绝望哭泣,为了他们和他们的罪恶哭泣,或者为小生物和它们的痛苦哭泣?”她感觉泪水从她的双颊滑落。
他们不了解她在说什么,她的眼泪也冒犯了他们。
他们往后退聚成一团,仍然怕着她。
她不再需要摆出那一副用来蒙骗孩子的冷静态度了。
“唉,你们这群傻瓜。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尖锐,“史达宾”
入口处传来领袖的声音,他们一阵惊愕。
“让我过去。
”挡在舞蛇前面的人群分出一条路让他们的领袖过去。
她在舞蛇面前停下来,不理会她的脚几乎快要碰到的袋子。
“史达宾会活下来吗?”她的声音温和平静。
“我不能够确定。
”舞蛇回答,“但我相信他会。
”
“让我们两个独处。
”人群在服从领袖的命令之前听懂了舞蛇说的话;他们互看对方,垂下武器,终于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帐篷。
亚瑞宾留下来陪伴舞蛇。
面对危险时产生的力量从她体内渐渐消逝,她的膝盖瘫软了下来,双手掩面,俯身向那个袋子。
她还来不及注意并阻止,那名女士已在她面前屈膝跪坐。
“谢谢你,我真的很抱歉……”她的手臂圈住舞蛇并将她拉近,亚瑞宾跪坐在他们身旁,他也拥抱着舞蛇。
舞蛇又开始颤抖,当她哭泣时他们一直抱着她。
之后她独自一人在帐篷内陪着史达宾时,由于精疲力竭而睡着了,手还握着史达宾的手。
人们捉了小动物给狂沙和白雾,并给了她食物和补给品,他们甚至还提供充足的水让她清洗身体,虽然他们一定因此汲干了水源。
她醒来时发现亚瑞宾就睡在她身旁,身上的袍子因天气炎热而掀开,散布在他胸膛与腹部间的汗水闪闪发亮。
他熟睡时,脸上坚定的线条消失无踪,看起来既疲倦又脆弱。
舞蛇本想要唤醒他,但顿时停住动作,摇了摇头,然后转向史达宾。
她触摸肿瘤的位置,发现白雾转化后的毒液已经发生效用,肿瘤开始萎缩变小,细胞正在死亡。
悲伤之中舞蛇感到一丝丝喜悦,她将史达宾淡金色的头发轻轻地从脸上拨开。
“小家伙,我不会再欺骗你,”她轻声地说,“但是我必须马上离开,我不能留在这里。
”她需要睡上三天,才能不用再抵抗沙地蝮蛇的毒性,但她想在别的地方休息。
“史达宾?”她叫出了声。
他慢慢地醒来,半睡半醒着说:“现在不会痛了。
”
“我很高兴。
”
“谢谢……”
“史达宾,再见了。
待会儿你醒过来的时候,会记得我真的来说过再见吗?”
“再见,”他说,再度陷入昏沉状态,“再见,舞蛇。
再见,青草。
”
舞蛇拿起袋子,站着俯视亚瑞宾,他并未被惊动。
她离开了帐篷,感激与歉疚两种感情充溢心间。
沙漠风暴长长而模糊不清的阴影正慢慢逼近,整个营地炙热焦灼,一片安静。
她发现她的虎纹小马已被拴上绳索,还饲以食物与水。
马鞍旁的地面上躺着几个全新的皮水袋,鼓鼓地装满了水,鞍座上还摆了几件沙漠长袍,虽然舞蛇早已拒绝了任何报酬。
那匹虎纹小马朝她嘶鸣,她挠挠它条纹状的耳朵,替它置上马鞍,并将她的用品捆绑在马背上。
她牵着它,准备向着东方她来的方向出发。
“舞蛇”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亚瑞宾。
他背对着太阳,阳光形成深红的背景,描绘出他身形的轮廓,狂乱不羁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肩膀上,脸庞因此显得温柔和善。
“你一定要离开吗?”
“是的。
”
“我希望你不要离开,等到……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一段时间……还有别的家族和其他人需要你”
“假如情况不同,我也许会留下来。
身为一个医生,自然有其责任。
但是……”
“他们那时非常害怕”
“我已经告诉他们青草不会伤害人,他们看见了它的毒牙却不知道它只会带来美梦,驱除死亡。
”
“你不能原谅他们吗?”
“我无法面对他们的罪恶。
他们会做错事是我的过失,亚瑞宾,我太晚才了解他们的。
”
“你自己说过,你不可能知道所有的习俗与恐惧。
”
“我现在就像一个瘸子一样,”她说,“没有了青草,要是我无法治人,我根本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们没有那么多梦蛇,我必须回家去告诉我的老师失去了一条梦蛇,祈求他们能够原谅我的愚蠢。
他们很少赐予别人我所拥有的名字,但他们却赐给了我,他们一定失望透顶。
”
“让我跟你一起回去。
”
她多想这么做。
但她犹豫不决,然后咒骂起自己的软弱。
“他们也许会收回白雾与狂沙,将我驱逐。
他们也会赶走你。
亚瑞宾,留在这里。
”
“无所谓。
”
“不可能的,一段时间后我们就会憎恨彼此。
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们需要的是时间与冷静的心情来更加了解对方。
”
他走向她,手臂圈住她,他们站着拥抱了彼此一会儿。
他放开他的手,脸颊上泛着泪光。
“请你一定要回来,”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请你一定要回来。
”
“我会试试看,”舞蛇说,“明年春天风暴停止的时候,来找我吧。
后年春天如果我还是没回来,就把我忘掉。
那时要是我还活着,不管我在何处,我都会把你忘记的。
”
“我会去找你。
”亚瑞宾说,不再说第二次。
舞蛇握起小马的缰绳,开始横越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