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10(2/3)
翼,吃不上气力,犹如一对小巧的獠牙从肩胛向外刺出,比一片指甲还小。
错了,全都错了。
他从未谋面的生父大概只是个金发的鹄库男人,他不是羽人的孩子,也不可能飞得起来……他只是一个瘦弱的傻瓜,除了笨拙和两片畸形的骨头之外,并不比族人多些什么。
身下数尺就是起伏水面,如同一面正在碎裂的镜子。
长箭飕地擦过面颊,刺穿了倒影中那张苍白的脸。
恐惧席卷而来,将朔勒紧紧缠绕,身体陡然沉重,直坠下去。
眼看水波迎面扑来,他刚要回头向妲因呼救,已跌入海子中。
湖水不过一人多深,水草摇曳,像无数柔婉的纤手,将朔勒包覆。
他想呼吸,湖底腾起的泥雾却灌进嘴里,满口冰冷的苦腥。
水堵住了他的耳朵,宁静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朔勒在水中蜷成一团,口中涌出成串气泡。
他想他就要死了。
心脏反复擂打着胸腔,仿佛铁锤一般,身体逐渐不再是自己的,被水流推送着漂浮起来。
隔着动荡的水面,他看见了妲因。
她仍立在镫上,两手空垂,水汪汪的栗色牛眼已失了神采。
一支精钢镞头从她肥胖的胸前透出,闪着湿润猩红的光芒。
她是不是……死了?如果他飞不起来,妲因会死,阿拉穆斯也会死。
那他该怎么去见克尔索?妻子和引以为傲的儿子都死了,克尔索的后半生就只剩下一个连羊也管不好的养子。
不,不要紧的,他不会再见到克尔索了,如果飞不起来,他也会死的。
族人们和苏苏看着他的时候,只会看到一具肿胀的懦夫的尸体。
婆多那人追近了,箭发如雨,全攒在妲因身上,她奇怪地颤抖着,庞大的身躯终于直挺挺向前跌进水里,一只脚仍挂在马镫上。
妲因是世上唯一揪过他耳朵,踹过他屁股的女人,也是世上唯一在风灯的微光里替他缝过冬衣的女人,又老,又凶,又丑,又胖,总当朔勒是个废物。
只有这一次,她对朔勒抱以希望,他却让她失望了。
朔勒不愿意这样。
除了阿拉穆斯,他从没有别的兄弟。
除了妲因和克尔索,他也从没有别的父母。
这是他能为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
我想飞。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我想飞啊。
朔勒浑身的血燃烧起来,奔向心口,像是要把前胸后背烫个对穿。
他从来没有资格诵读战誓,却那样清晰地记得,不假思索从肺腑送出每字每句。
“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血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沸腾的血在胸中凝聚成形,鼓荡,紧缩,汹涌脉动。
朔勒受不了那样的灼烧,弓起身体,沉回水下,只是无声呐喊。
“……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苍穹尽极……”肺中最后一丝气息逸散在嘴边。
热力自他体内执著而缓慢地拱出,撑得背后的皮肤张紧,那团炙热的中央,像是有第二颗心在跃跃跳动,抽空了朔勒的身体。
所有的力量都顶在后心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上,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猛烈,攥成了拳头,疯狂地捶打躯壳,如同被禁锢的囚徒捶打牢笼。
辛辣的冷水灌进口鼻,眼前昏黑,朔勒听见自己的脊骨与胸肋在噼啪作响,身体像要炸裂了。
他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要死……也得飞起来再死。
那双炽灼的拳撞破了骨肉,穿透肩胛,猛然张开十指。
清凉空气骤然涌来,从未见过的盛大日光迎面泼下。
少年跃出水面,直冲云霄,宽阔羽翼在身后飒然绽放,如崭新的帆,一瞬间迎风张满。
没有人教过朔勒怎样飞翔,但这对翅膀仿佛十七年来一直不曾离开过他。
它们像是属于他孱弱身体的一部分,却又如此有力而陌生。
那并不是飞鸟一般骨肉丰实的翅膀,却像是两道喷发自脊梁的明蓝火焰,在阳光下变幻万端。
它们扑打着空气,晨风梳过羽翼,万千熠耀光点随之流去,拖出眩目的虹带。
这对翅膀究竟能支撑多久,他不知道,他只能竭尽全力朝东飞。
婆多那人不能再往湖心追赶,只得沿月牙形的海子两岸徒劳地尾随。
远望海子尽头,只有蓝灰晨雾缭绕,鸥群如同洁白流云,三月油绿的绒草无际无涯,目之所及,不见一人一骑。
朔勒焦急地振翅,让风托起躯体,将他越送越高。
尘嚣隔绝,人影渐小,箭矢在他脚下折返坠落,却仍找不到大队的踪迹。
他在湖面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渺小如芥子。
朔勒这辈子从未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大地,若是跌落下去,结局不外粉身碎骨,他心中竟也毫无畏惧,如同一个在嬉闹中被父亲抛向天空的孩子。
他目力一贯锐利,但此刻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能看得多远。
如同有一柄快刀从右眼角划开,一直拉到脑后,又绕过来拉开了左眼角,一瞬间视野无限豁朗,直伸展到天地交界。
他能看清野兔与旱獭在草丛深处奔窜,身边鸥鹭的每一根羽毛迎风翕张,每缕阳光照亮空气中流动的微细尘埃。
一阵顺风自身后急速吹送,他舒展羽翼,顺势俯冲而下,离开弦月海子,沿着蜜河向北,寻找游离于大队之外的探哨,仍然一无所获,他们已被甩得太远了。
朔勒猛力拍打双翼,朝蜜河与硝河的岔口飞去,他记得岔口以北有一片好草滩,也许染海和苏苏她们还留在那儿打麂子。
吾祖炎龙,吾母天马,请你们保佑我能飞到那儿……朔勒祈祷着,却不能阻止事态恶化。
一点一滴,那双翅膀从边缘开始溶解,无数光的碎片随风远去,仿如晨星在阳光中消失。
他想自己真是个蠢货。
他不是炎龙和天马的子孙,他们为什么要倾听他的祈祷?也许另有一些陌生的神祗能保护他,但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只有他自己,和这双在风中逐渐消散的翅翼。
疼痛与疲累的汗已湿了满背,越过眉毛直往眼睛里淌,每一次振翅都似乎要把心脏从胸腔中拉扯出来,但他不能停下。
草滩出现在河岔对面,遥远起伏的车轴草丛中仿佛有人在策马奔驰,但转眼又消失不见,朔勒第一次疑心他的眼睛欺骗了自己。
他已经偏离大队前进的方向太远,时间与体力都不允许再折返回去,只能把赌注押在眼前。
翅膀逐渐不能支持他的重量,朔勒无法自控地急速下降,他还在竭尽全力,好让自己离那个依稀的人影近些,更近些,但草海已疯狂旋转起来,迅速向他扑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托起双翅的风忽然消失了。
随后他明白过来,消失的不是风,是他的翅膀。
身体从空中跌落,狠狠拍击在冷硬地面上,压出一口空气。
胸廓剧痛,朔勒知道自己爬不起来,也喊不出声了。
他使劲把一只手挪到面前,攥紧一把草茎,拖动身躯,向印象中人影所在的方向爬出一步。
新生的草叶锐刃划破手掌,他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握了上去,拖着自己再爬一步。
石砾在他肚腹上划出尖利的疼痛,但他还是一尺尺地匍匐前行。
地面震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向他急速接近,如同鼓点在敲击。
灰花马自草丛中跃出,有人跳下马背,扶起朔勒的肩,火一般烈艳的红发在眼前摇晃。
“苏苏。
”朔勒认出了那张脸,梦呓般从破碎的嘴唇间吐出她的名字。
四月的风还是沁凉的,却含着绿意,吹到哪儿,哪儿就萌出新草。
娜斐一骑领先,跑在所有人前头,马步裙洁白醒目,张扬得像是鸽子展开的翅膀。
侍女们紧随其后,衣裙缤纷,都是不满十五岁的同龄女孩儿,比清晨的鸟儿还吵闹。
朔勒打马追赶她们,却把胸前布兜里的查尔达什摇醒了,婴孩放声啼哭起来,朔勒只能笨拙地分出一只手去拍打他。
正是母羊产崽的季节,每天清晨傍晚都能接下几百只羊羔子来,大队每天走不了几里路,眼看就要耽误了牛马转春场的时机。
好在路途中要经过弦月海子,那儿的地势平缓背风,取水也便捷,女人们把未分娩的母羊全都赶到海子旁,扎下营来,专心接羔子,让男人和少年们带着大队继续往前赶。
即便在环山内外共度了苦寒的一冬,左菩敦和右菩敦的女人们仍不愿多来往,同在海子岸边,也要略隔开半里地,各自扎营。
娜斐放缓了速度,让她的红马在左菩敦部的羔羊营中漫步穿行。
稀疏的矮草地上到处支起煮着滚水的大锅,热气腾腾,成捆的干燥蓐草散乱堆积。
男人们多半跟着大队走远了,营地里奔忙的都是女人,就连五六岁的女孩也已开始学着用棉布裹着手指,轻轻擦净新生羊羔口鼻中的黏液。
娜斐害羞地向每个人张望,年长的女人回以沉默的躬身礼,少女们则抬起头来,大胆而艳羡地打量她的银亮卷发和腰间镶嵌翠榴石的银流苏腰带。
她们对这个年轻的新阏氏谈不上有什么敌意,却也不甚敬畏。
几个陌生女孩偷眼瞧着朔勒,窃窃私语,然后哄笑着跑散,朔勒的脸颊窘迫地热了起来。
他知道战士胸前兜着个婴儿总归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哪怕那婴儿是汗王的养子。
养母妲因看见他这副模样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他简直不敢想象。
营地走到尽头,就是海子岸边。
娜斐忽然从鞍上弯身去看沙石地上蹲着的一个孩子。
“你怎么了?”她伸手轻触孩子的肩头,柔声问。
朔勒也勒住了马,却立刻惊慌地退了两步。
孩子守在躺卧的母羊身边,双手里赫然捧着一大团模糊的血肉。
粘稠的猩红浆液和胞衣被分剥开来,露出羊羔湿漉漉的头颅,一动不动。
孩子抬起了脸。
那竟是个男孩,满头荨麻似的乱发,有点长了,把那双深凝的黑眼睛遮去了大半。
他看清了娜斐,骤然扭肩躲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都是你害死它的。
”“我……”娜斐有些手足无措,像是那眼光能刺伤人似的。
侍女们围绕过来,有一个轻轻踢了男孩一脚:“放肆,不可对小阏氏无礼。
”“什么小阏氏,她丈夫杀了我阿爸,她是个带来厄运的人。
”男孩环视包围着自己的高头骏马和衣衫鲜丽的女孩们,点漆般的眼里绽出凶光,映亮了一层薄薄的泪。
朔勒跳下马鞍,一手还安抚着胸前的查尔达什。
身为汗王近卫,保护小阏氏是他的职责,但他实在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娜斐下个月才满十五岁,这男孩比她还小个几岁,不过十一二的模样,总不能真的下重手。
“可是,你的羊羔……”娜斐嗫嚅着,不肯退后。
“不要你管!”男孩咆哮着丢开手里死去的羊羔,要推开娜斐。
朔勒闪身挡在他们之间,那瞬间他却惊恐地想起查尔达什还在胸前,眼看就要挨上男孩血污双手的猛力一推。
男孩的手在查尔达什鼻尖前停住了,有人捉住了他的后领,像抓只小乳狗一样把他轻轻拎开。
臃肿高大的女人一手提着木桶,另一手把男孩放到离朔勒稍远的地面上。
朔勒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那是他的养母妲因,他此时最不愿遇见的人。
妲因先是严厉地瞥了朔勒和他胸前的婴儿一眼,才转头质问男孩:“你阿妈呢?怎么让男孩子做这种活?”“……她病了,起不了床,跟着合萨的篷车去斡尔朵治病了。
”男孩不甘愿地说。
“就你一个人照管这百来头羊?”“我能行。
”男孩回答得犟头犟脑。
“能行?活的都快叫你整死了。
”妲因放下木桶,仔细看了看僵死的羊羔。
她的手指粗壮却灵巧,飞快地把羊羔从胞衣中完全剥出,又把两只手指探进这小东西嘴里,撑开喉管,倒提着后腿使劲抖了抖。
羊羔如同孩子咳嗽般咩地叫出了声,半闭的眼睛眨了眨,懵懂地张开了。
男孩惊喜地叫了一声,扑过去几乎是抢回小羊,不顾污秽,抱在怀里细细端详。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妲因也蹲下来,连匕首也不用,就从小羊腿间利索地拽下一截过长的脐带,重新打好了结。
男孩埋着头,用蓐草把羊羔擦干。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悄声说话,像是只打算让自己的鼻子听见。
“苏安诺,我阿妈叫我安诺。
”妲因粗声笑了:“这是什么怪名字?”“才不是怪名字,是我阿爸给起的!”男孩不悦地拉长了脸,“我阿爸是个哑巴,写的又是东陆字,阿妈拿着纸去求大合萨替她认,大合萨都说这是个好名字。
”娜斐挽起裙裾,静静捡起地上的剪刀,蹲身替母羊剪去肚子上的长毛,方便羔羊吃奶。
侍女们得了她的示意,也各自忙碌起来,帮着照看临盆的母羊们。
安诺看了娜斐一眼,像是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只装作没看见。
朔勒刚舒了口气,妲因又把目光掉向了他。
他胆战心惊地等着妲因的责备,但她只是摇摇头,从宽厚胸腔里叹出一口长气,在围裙上擦着粗糙肿大的双手,提起她的木桶去汲水了。
朔勒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把朔勒养大,可不是为了让他给人看孩子、给母羊接生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阿拉穆斯。
朔勒也叹了口气。
“喂,还会打仗吗?”沉默许久,名叫安诺的男孩忽然说。
过了好一会儿,朔勒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打仗?应该不打了吧。
”朔勒挠了挠头,“一开春,夺罕尔萨就派人把你们原来的那个大阏氏图莲送回婆多那部了,她的爷爷是婆多那王。
那个大阏氏的女儿也一起送回去了,一根毫毛都不少。
护送的使者带着绸缎、盐和香药,婆多那王全都收下了,还回赠了盐和酒,让使者转达问候。
”“那就好。
”安诺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一面望着远方,像个大人似的严肃点头,“我阿妈说海盐是和睦的礼物,互赠过海盐的两个人是不该争执的。
”朔勒也跟着抬眼看,绿草一展百里,海子碧波澄澈,是舒朗明亮的平天阔水。
日头渐渐近正午,女孩儿们在草场上提着马步裙奔跑来去,像一群在风里开得喧盛的舞蝶兰。
娜斐叫人找来一簸箕麸皮,合着水熬了汤,忙着喂饲分娩后的母羊,白裙被草汁与羊血擦得斑斑驳驳。
营地外围值守的斥候们该换班了,隔着海子,对岸遥遥能看见他们的人影正往回赶,前后两拨相距不过百尺。
头一群斥候已近了,沿着水边纵马疾跑,似乎急于找到一处可以涉过的浅滩。
很快,他们的坐骑就踏过及膝的水,直向营地奔来。
高速驰骋中,斥候们全都低身伏在鞍上,大声叫喊。
逆着风,朔勒听不清他们喊些什么,却看清了他们身后追逐着的东西。
飞蝗般的乱箭。
朔勒恍然明白过来,拔腿就跑,安诺跟在他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