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10(3/3)
后。
朔勒在女孩群里找到了娜斐,把查尔达什塞进她的怀里,催促她快些随护卫们离开。
然后他解开自己的马,把短鞭和缰绳都交到安诺手里。
“你也走,跟着小阏氏走。
”“没了马,你怎么办?”安诺瞪着他。
朔勒拍拍肩头的猎弓:“我有这个,能挡他们一阵子。
”“可我的羊……”“你说你阿妈是想要你还是想要羊?”朔勒推了安诺一把,“快走!”斥候们终于上了岸,像暴风一样闯进两部的营盘,高声示警,让所有人都立刻上马离开。
营地里炸了窝,女人们惶急地尖喊孩子和姐妹的名字,有人钻进帐篷收拾细软,有人骑上无鞍的挽马,撞开同伴要往外跑,却掀翻了滚水锅。
牧犬觉察了追袭而来的陌生人,狺狺吠着冲了出去,近万匹马惊恐嘶鸣,到处都是羊和人的哀叫声。
朔勒逆着人流奔向岸边,奔跑中取下猎弓,搭上了箭。
现在他看清了追在斥候们身后的敌人,多达近百,而他只有一个人。
理智告诉朔勒,他应该回营地去,无论从谁手里抢匹马,撒腿跑得越远越好,可是他就那么杵在那儿,动弹不得。
他退一步,他们就离他的族人更近一步。
朔勒挽弓引箭,告诫自己绝不能发抖。
箭矢飕地飞出,一个人应声从马背上栽下。
敌人也发现了朔勒,向他发箭,直扎进他脚前几尺的水里,朔勒不禁猛然瑟缩。
但他的第二箭并未射偏,又一个敌人落马。
坏消息和恐慌已不再需要借斥候的喊叫来传播,它们自己像瘟疫一样飞快蔓延,绵延数里的两处营地陷入疯狂的动荡。
斥候们纷纷调头迎向来敌,阻击的战斗在浅滩上展开。
有个骑手停在朔勒身边,铁盔遮挡了他的脸,不过他听得出阿拉穆斯的声音,他在咆哮:“你怎么还不走?”“那是什么人?”朔勒叫喊着,混乱中他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婆多那人,背信弃义的家伙,他们的汗王刚收下咱们的盐。
”阿拉穆斯的浓眉愤怒地扭结,“他们的马好,又分头行动,这只是其中一股。
戈罗现在带人缠着他们,可是也拦不了全部,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为什么不派人去找大队求援?”阿拉穆斯冲他吼道:“大队在三十里外,就算会飞也来不及!”朔勒骤然变了脸色,手脚冷得像石头。
阿拉穆斯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处。
他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难以启齿。
“朔勒,要不……你去吧。
”“我不去。
”朔勒答得又急又硬,声音却无法抑止地颤抖起来,“我办不到。
”群狼般的呼啸四面响起,又有五六支婆多那人的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儿只有挽马和驽马,人家骑的是战马,要是没有增援,你知道能死多少人吗?”“我有箭,我能杀敌,我宁可死在这儿!”朔勒一口气嚷道。
热辣辣的沉重力量抽得他的脸偏向一侧,阿拉穆斯给了他毫不留情的一巴掌,让他的耳朵里轰鸣起来。
“混账小子,你听好,找不到援兵,你自己能活下去也行。
就算你飞不起来,我也要让阿妈把你扔出去!”安诺的马中了箭,疯狂踢跳不止,再也无法控制,他只好跃下地面,继续朝前飞奔。
双腿再快,也无法与马速比拟,婆多那人都为此大笑起来,近二十个人玩笑似的跟在他身后,不动作,却又不肯放松。
“小子,你急着去哪儿呀?”有人怪腔怪调地叫喊。
安诺听见了身后绳套在空中扫出的风声。
他知道大概逃不过了,但还是跑,像是一停下来就要倒地死去似的,喘着粗气拼命地跑。
飞扬白裙掠过安诺眼前,是娜斐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朝他驰来,伸出一手。
安诺不假思索抓住那只手,攀上鞍后。
婆多那人发出尖锐的狼嚎,加速追赶上来。
娜斐转身把查尔达什塞进他怀里,命令道:“抱着他,千万抱紧!”他照办了。
娜斐空出双手控缰,靴跟猛踢马腹,拐出一个几乎失去平衡的巨大急弯,差点把安诺甩下马背,才避开侧面包抄过来的年轻婆多那骑手。
“把缰绳给我!别把马脖子摔断,你这个倒霉女人!”安诺大喊。
“闭嘴!”娜斐尖叫,又绕了个快而险的圈,逃过一柄袭来的弯刀。
娜斐的护卫折损到只剩寥寥数人,此时已经从外围跟上,缠住追击的婆多那人。
红马嘴角堆着白沫,在包夹中左右躲闪,速度却丝毫不减,眼看就要带着他们冲出险境。
风声骤起,安诺本能低头。
绳套从空中坠落,刹那间勒住娜斐的脖颈,她只来得及惊喊了一声,便被拽了下去,摔进苜蓿丛中。
安诺捞不住飞舞的缰绳,干脆一把抱住马颈,乱拳捶打,逼迫红马转向,回头奔向娜斐。
银发的女孩挣扎起身,拔出靴筒中的匕首,只要割断脖颈上的套索,立刻就能脱身。
“来!”他弯下身,一手抱紧胸前的婴儿,一手伸向娜斐。
那个瞬间,安诺看清了娜斐的神情。
她盯着他的身后,深湛明艳的嫣紫色双眸透出恐惧。
安诺知道自己背后一定也有敌人,但他顾不得了,抛出绳套的婆多那人已经摆脱娜斐的护卫们,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娜斐一定会落入敌手。
“快!”他催促。
女孩扑向安诺,却没有握住他的手,反而毫不犹豫将匕首扎进红马的臀侧。
骏马痛声嘶鸣,向前猛窜出去,让那柄向安诺斩落的致命的弯刀扑了个空。
娜斐的匕首脱手了,高高飞向天空。
“抱着他,千万抱紧!”她喊。
“你疯了!”安诺绝望地想要重新控制胯下的牲畜,却毫无办法。
套索猛然绷紧,娜斐再次被拽倒。
匕首是她最后的武器,可是它已经落在数丈开外的草海中,失去了踪迹。
红马载着安诺和查尔达什纵蹄怒奔,远离了战斗着的人群,安诺还是竭力回头去看。
人影分辨不清了,可是那双鹿一样深邃的眼睛仿佛还在注视着他。
前方没有路了,弦月海子横亘平展,蓝如一泓幽寒的冰。
妲因毫不犹疑加力打马,灰花马纵蹄驰入水中,直向深处奔去。
箭雨紧随而至,一窝蜂朝人扑落下来。
“趴下!”妲因一把按住朔勒的脑袋,把他的脸狠狠撞进一丛马鬃里。
朔勒挣扎着往前看,马蹄踢起的水花迷了他的眼,隐约只看见无数箭矢掠过妲因肩头,拖着尖啸扎进湖面。
他知道阿拉穆斯正在设法阻挡追袭他们的婆多那人,如果他还安好,绝不会让敌人靠近到这个地步。
妲因撒开缰绳,粗糙的手依然死掐住朔勒的后颈脊背,不让他抬头,脚下马刺猛踢,催马踏水狂奔。
湖底纵然平缓,片刻后湖水亦已没至大腿,波澜荡漾,推得人在鞍上坐不稳,虚浮无根。
妲因哗一声从镫上立起,顺手提起朔勒,祈祷似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去吧。
”朔勒尚未回神,肩头与腰后已同时受了妲因的巨大蛮力一推,整个身子被猛然抛掷出去。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轻如鳞羽,悬浮于空中。
我能飞吗?没有人回答他,世界死寂无声,风息浪止。
每一次趁着夜深无人,下河洗澡的时候,他总是藏在水里,竭力反手到自己背后,摸索那两处突出皮肤的光滑骨质。
阿拉穆斯说,那就是翅膀。
那怎么可能是翅膀呢?没有羽翼,吃不上气力,犹如一对小巧的獠牙从肩胛向外刺出,比一片指甲还小。
错了,全都错了。
他从未谋面的生父大概只是个金发的鹄库男人,他不是羽人的孩子,也不可能飞得起来……他只是一个瘦弱的傻瓜,除了笨拙和两片畸形的骨头之外,并不比族人多些什么。
身下数尺就是起伏水面,如同一面正在碎裂的镜子。
长箭飕地擦过面颊,刺穿了倒影中那张苍白的脸。
恐惧席卷而来,将朔勒紧紧缠绕,身体陡然沉重,直坠下去。
眼看水波迎面扑来,他刚要回头向妲因呼救,已跌入海子中。
湖水不过一人多深,水草摇曳,像无数柔婉的纤手,将朔勒包覆。
他想呼吸,湖底腾起的泥雾却灌进嘴里,满口冰冷的苦腥。
水堵住了他的耳朵,宁静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朔勒在水中蜷成一团,口中涌出成串气泡。
他想他就要死了。
心脏反复擂打着胸腔,仿佛铁锤一般,身体逐渐不再是自己的,被水流推送着漂浮起来。
隔着动荡的水面,他看见了妲因。
她仍立在镫上,两手空垂,水汪汪的栗色牛眼已失了神采。
一支精钢镞头从她肥胖的胸前透出,闪着湿润猩红的光芒。
她是不是……死了?如果他飞不起来,妲因会死,阿拉穆斯也会死。
那他该怎么去见克尔索?妻子和引以为傲的儿子都死了,克尔索的后半生就只剩下一个连羊也管不好的养子。
不,不要紧的,他不会再见到克尔索了,如果飞不起来,他也会死的。
族人们和苏苏看着他的时候,只会看到一具肿胀的懦夫的尸体。
婆多那人追近了,箭发如雨,全攒在妲因身上,她奇怪地颤抖着,庞大的身躯终于直挺挺向前跌进水里,一只脚仍挂在马镫上。
妲因是世上唯一揪过他耳朵,踹过他屁股的女人,也是世上唯一在风灯的微光里替他缝过冬衣的女人,又老,又凶,又丑,又胖,总当朔勒是个废物。
只有这一次,她对朔勒抱以希望,他却让她失望了。
朔勒不愿意这样。
除了阿拉穆斯,他从没有别的兄弟。
除了妲因和克尔索,他也从没有别的父母。
这是他能为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
我想飞。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我想飞啊。
朔勒浑身的血燃烧起来,奔向心口,像是要把前胸后背烫个对穿。
他从来没有资格诵读战誓,却那样清晰地记得,不假思索从肺腑送出每字每句。
“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血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沸腾的血在胸中凝聚成形,鼓荡,紧缩,汹涌脉动。
朔勒受不了那样的灼烧,弓起身体,沉回水下,只是无声呐喊。
“……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苍穹尽极……”肺中最后一丝气息逸散在嘴边。
热力自他体内执著而缓慢地拱出,撑得背后的皮肤张紧,那团炙热的中央,像是有第二颗心在跃跃跳动,抽空了朔勒的身体。
所有的力量都顶在后心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上,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猛烈,攥成了拳头,疯狂地捶打躯壳,如同被禁锢的囚徒捶打牢笼。
辛辣的冷水灌进口鼻,眼前昏黑,朔勒听见自己的脊骨与胸肋在噼啪作响,身体像要炸裂了。
他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要死……也得飞起来再死。
那双炽灼的拳撞破了骨肉,穿透肩胛,猛然张开十指。
清凉空气骤然涌来,从未见过的盛大日光迎面泼下。
少年跃出水面,直冲云霄,宽阔羽翼在身后飒然绽放,如崭新的帆,一瞬间迎风张满。
没有人教过朔勒怎样飞翔,但这对翅膀仿佛十七年来一直不曾离开过他。
它们像是属于他孱弱身体的一部分,却又如此有力而陌生。
那并不是飞鸟一般骨肉丰实的翅膀,却像是两道喷发自脊梁的明蓝火焰,在阳光下变幻万端。
它们扑打着空气,晨风梳过羽翼,万千熠耀光点随之流去,拖出眩目的虹带。
这对翅膀究竟能支撑多久,他不知道,他只能竭尽全力朝东飞。
婆多那人不能再往湖心追赶,只得沿月牙形的海子两岸徒劳地尾随。
远望海子尽头,只有蓝灰晨雾缭绕,鸥群如同洁白流云,三月油绿的绒草无际无涯,目之所及,不见一人一骑。
朔勒焦急地振翅,让风托起躯体,将他越送越高。
尘嚣隔绝,人影渐小,箭矢在他脚下折返坠落,却仍找不到大队的踪迹。
他在湖面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渺小如芥子。
朔勒这辈子从未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大地,若是跌落下去,结局不外粉身碎骨,他心中竟也毫无畏惧,如同一个在嬉闹中被父亲抛向天空的孩子。
他目力一贯锐利,但此刻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能看得多远。
如同有一柄快刀从右眼角划开,一直拉到脑后,又绕过来拉开了左眼角,一瞬间视野无限豁朗,直伸展到天地交界。
他能看清野兔与旱獭在草丛深处奔窜,身边鸥鹭的每一根羽毛迎风翕张,每缕阳光照亮空气中流动的微细尘埃。
一阵顺风自身后急速吹送,他舒展羽翼,顺势俯冲而下,离开弦月海子,沿着蜜河向北,寻找游离于大队之外的探哨,仍然一无所获,他们已被甩得太远了。
朔勒猛力拍打双翼,朝蜜河与硝河的岔口飞去,他记得岔口以北有一片好草滩,也许染海和苏苏她们还留在那儿打麂子。
吾祖炎龙,吾母天马,请你们保佑我能飞到那儿……朔勒祈祷着,却不能阻止事态恶化。
一点一滴,那双翅膀从边缘开始溶解,无数光的碎片随风远去,仿如晨星在阳光中消失。
他想自己真是个蠢货。
他不是炎龙和天马的子孙,他们为什么要倾听他的祈祷?也许另有一些陌生的神祗能保护他,但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只有他自己,和这双在风中逐渐消散的翅翼。
疼痛与疲累的汗已湿了满背,越过眉毛直往眼睛里淌,每一次振翅都似乎要把心脏从胸腔中拉扯出来,但他不能停下。
草滩出现在河岔对面,遥远起伏的车轴草丛中仿佛有人在策马奔驰,但转眼又消失不见,朔勒第一次疑心他的眼睛欺骗了自己。
他已经偏离大队前进的方向太远,时间与体力都不允许再折返回去,只能把赌注押在眼前。
翅膀逐渐不能支持他的重量,朔勒无法自控地急速下降,他还在竭尽全力,好让自己离那个依稀的人影近些,更近些,但草海已疯狂旋转起来,迅速向他扑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托起双翅的风忽然消失了。
随后他明白过来,消失的不是风,是他的翅膀。
身体从空中跌落,狠狠拍击在冷硬地面上,压出一口空气。
胸廓剧痛,朔勒知道自己爬不起来,也喊不出声了。
他使劲把一只手挪到面前,攥紧一把草茎,拖动身躯,向印象中人影所在的方向爬出一步。
新生的草叶锐刃划破手掌,他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握了上去,拖着自己再爬一步。
石砾在他肚腹上划出尖利的疼痛,但他还是一尺尺地匍匐前行。
地面震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向他急速接近,如同鼓点在敲击。
灰花马自草丛中跃出,有人跳下马背,扶起朔勒的肩,火一般烈艳的红发在眼前摇晃。
“苏苏。
”朔勒认出了那张脸,梦呓般从破碎的嘴唇间吐出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