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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11点,我刚洗漱完,趴床上检查儿子的暑假作业,手机响了。
正敷面膜的英子把手机扔给了我。
队上打来的,说是孙河地区有人抛尸。
都不用想电话怎么打到我这儿来了,戴天分派的呗。
他就是爱给我找事情,我都跟他说了我女朋友下礼拜回美国,他就故意叫我提前上岗。
损人不利己,干得特别棒。
跟我前丈母娘如出一辙,戴天的爱好也不外乎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我和他刚好相反,从来不是钩心斗角那类人。
我俩熟知彼此的脾气和痛点,就特别知道怎么恶心对方。
“你去吧。
俩孩子都睡了,明天我带他们上颐和园。
”
“你一人儿行吗?”
“哪是我一人儿啊,姐姐她们也一块儿啊。
”
这一说我更内疚了,这就等于英子一个人带仨孩子跟一病人。
要说我姐的病情这些年倒是稳定了,用药物控制得不错,但她年纪也上来了,精力毕竟有限。
囫囵套上衣服,又轻手轻脚摸到玄关取上车钥匙,临出门,我看着卧室门缝里露出的那一丝光,心里特别过意不去。
跟英子谈恋爱的这两年,我们隔着太平洋本就聚少离多,赶上大小假期她带着闺女回来,我也是忙案子、搞案子,手机就是个手雷,随时爆炸。
去年有回还把她气够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几句,当时手里的案子也胶着,我就找了个庙一躲,就图个清静图个能集中精神,手机卡二直接飞行模式走起。
后来英子还是通过刘明春,刘明春又通过缉毒队的小兄弟才找见了我,我挨了她三拳倒也勉强接得住,可给人气哭了我就慌了。
刘明春都跟我急眼了:“子承你怎么这德行呢?我看你就活该没人要!”
天地良心,我真没想把英子气哭,我就是胆怯。
我跟我前妻,种种是非,最后她冷血无情这是事实,可把一个原也还算温婉的姑娘活生生逼成个母夜叉,怎么跟我也脱不了干系。
我干刑警这工作,确实难以当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真怕又重蹈覆辙。
英子还不是别人,是我失而复得的初恋,我太怕失去她了,而失去又离我近在咫尺。
我们就此事也不是没讨论过,然而讨论来讨论去,我既不能也不该让她放弃现有的生活回国,我也做不到潇洒辞职远走他乡重新开始。
问题就在这儿摆着,除了逃避,我还能怎样?人到这个年纪,面对爱情,需要考虑的早不可能像年轻时代那样简单,而这份复杂真有如千斤压身。
把车停在两辆警车后面,我快步向拉着警戒线的案发现场走去。
李昱刚正在给目击者做笔录,身上还穿着蓝衣,看得出来,是从图侦科那边直接给叫出来的。
“怎么着?”
“不太妙。
大妈描述得不太清楚,体貌特征比较模糊,一会儿我联系画个像试试吧。
太背了,这条路新修的,摄像头全都没投入使用。
走了几辆警车往出摸排了,但估计希望不大。
”
夏新亮跟法医在不远处正说着什么,我走过去,掀开了白布。
这是一具十分诡异的女尸。
尸体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双黑丝袜,用尼龙绳捆着,或者应该说捆绑。
怎么捆绑的呢?由后颈,双臂倒弯,就是倒背过去,绳子螺旋状捆绑,并在身体每个关节的部位进行打结,然后至大腿根部再反勒回来,双手部活扣,没有出现尸僵。
“师父,我跟着一起去法医中心吧。
”
夏新亮的声音让我将视线从尸体上挪开来,我重新给尸体盖上了白布。
“我跟你一起。
”我说完把车钥匙扔给了李昱刚,“你快带人开车回队上。
”
我和夏新亮跟法医中心的车走,路上我问他怎么穿这么厚,夏新亮说档案室跟因纽特人的冰窖似的。
我还真有点吃惊,这都几点了,还泡在档案室里?从这点上说,我还真挺佩服这拨年轻人,发配边疆也不忘搞四化建设。
明明被敷衍安排至此,也能找出事来干得津津有味。
比我强,我当年蹲机房是当放假过的。
说来,我这俩徒弟,包括我老搭档刘明春,都是吃了我的挂落儿。
到了地方,法医在加班加点给我们忙活,拍照、录影,采集证据,我和夏新亮全程随同,这期间,夏新亮着手查阅失踪人员报告,以期尽快确定死者身份,除了丝袜,抛尸地点没发现任何关于死者身份的东西。
我很费解尸体被捆绑的状态,捆成这个样子倒捆得十分有条理,可我又想不出来为啥要把女尸捆成这么个样子,就仅仅是为了方便运输吗?那整个行李箱岂不是更保险?也不至于叫半夜遛狗的人目击了。
经过法医鉴定,女子的死亡时间在距此刻12~18小时,死亡原因是机械性窒息,身体有被猥亵痕迹,阴道有撕裂伤,但无性交痕迹。
捆绑绳索非致死工具,尸体表面附着沙土、草叶等物质。
浅表伤口系生前所致,指甲缝里的泥土深入指甲缝隙,说明也是生前嵌入的。
她都经历过什么呀?
我把从尸体身上采集到的一系列物证第一时间送往了检验科,这会儿李昱刚也过来了,这小子在图侦部门虽然总被人打,但在技术部倒是混得哪儿哪儿全熟,这大半夜的他竟把人拎起来使唤得跟孙子似的。
我问:“你怎么这么有面儿?”
他回:“咳,这不游戏上分儿指着本大爷呢嘛。
”我也是瞠目结舌。
我跟李昱刚回了队上,他也对捆绑绳索产生了极大兴趣,根据拍摄的照片,试图还原凶手的捆绑方式。
虽然法医拆卸时剪断了绳索,但绳索本身无接头,是一条完完整整的绳索。
这手法可就十分娴熟了。
破解掉这个手法之谜,无疑有利于确定案件的调查方向。
这时,夏新亮那边传来了消息,无名女尸的身份确认了。
死者名为赵红霞,时年三十九岁,安徽籍,系某歌舞团一名舞蹈家,居住在香江花园。
这个花园离抛尸地非常近。
但比这更让我意外的是,真瞧不出来死者是这个年纪,看着真不显老。
我开车奔夏新亮那边去的路上,夏新亮打电话给我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天晚上10点钟的时候,有个小女孩儿到香江花园的保卫部报案,说自己的姑姑被一名男子突然扑倒,她给吓傻了,愣了一会儿才回神,之后就跑到保卫部来了。
一帮保安出去找,没有找到女子,香江保卫部随后就拨打110报案了。
片警接警之后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开始对周边案件进行串并,拦路抢劫的、尾随妇女的,包括盗窃案,所有都串并了一遍,然而经过四十多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
到案发将近四十七八个小时的时候,也就是昨天深夜,我们这边接了一起抛尸案,夏新亮去调查失踪人口,这么一查,跟那边就对上了。
原来躺我们这儿的女尸,就是他们要找的被劫持的失踪女子。
赶到孙河派出所,夏新亮跟我表示说是一无所获也不为过。
小女孩儿今年才九岁,是跟她妈妈出差过来看她姑的,当夜她妈有应酬,孩子就跟死者留在家里,当夜9点多死者出门去便利店买零食,小姑娘没跟着去,后来出门想去迎迎姑姑,却看见远远走过来的死者被突然从树丛里窜出来的一男子扑倒了。
而至于死者的嫂子,即小女孩儿的妈妈,她对死者的生活状况也不清楚,包括她先生也就是死者的哥哥也基本属于一问三不知,就知道她在歌舞团跳舞。
死者当时遗落的塑料袋内是一些儿童零食,门卫表示平时该女子也多是自己开车进出,从前倒是有一位老先生偶尔跟她一起,看年龄六十岁上下,普通话说得不好,听上去是广东口音。
没线索得捋线索啊,我们开始对这个赵红霞展开调查。
也算不失所望,赵红霞一人住这么大一套别墅,以她在歌舞团的收入,那肯定是负担不起,她家里兄妹两个,母亲没有正式工作,父亲是普通工人,去年刚退休。
那这套大别墅怎么来的呢?顺藤摸瓜,我们摸出了门卫口中那个广东口音的老先生。
已近破晓时分,我让夏新亮和李昱刚都先休息一下,等天亮了,我们再以辨认尸体为名,把这位老先生请过来。
于是我回家挨沙发上眯瞪了会儿,起来给英子和孩子们做了早饭,吃完接上我姐跟我侄女,高高兴兴给他们送去了颐和园。
看得出来,英子对我的现身很满意,我姐反倒不高兴,我堵在路上时,收着她微信了,上面写着:“刘子承你可长点儿心吧,早早说好今天一起带孩子们游园,你就这么一个表现!我看把英子气跑了你怎么办!”
我能说什么?我躲吧。
微信也别回了,回了也听不着好话。
我的工作就“特别惯于”把我塑造成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姐替我着急不是没道理,就我这个情况,再找对象确实不容易。
挣钱不多,家里又是老弱病残全齐,关键还忙,一个电话叫走是常事,要没我姐搭把手,日子都不见得能过下去。
我们家都看好英子,长得好看,家里情况又简单,还是书香门第。
她父母对我们的事也不反对,就是提出俩人老这么隔着一太平洋怕不妥。
可这事还真不好办。
英子的绿卡总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更何况她在那边过得挺好。
我呢?公职人员,不退休出国都出不成的主儿,美利坚那土地甭想往上迈。
可要说辞职吧,也不是没考虑过,但摸着良心说,就我这英语只会“Hello、OK”的水平,除了搞刑侦啥也不会,我到那儿干吗去呢?英子倒是说可以和她一起开个武馆,可什么叫一起啊?有钱投资也行,没钱不就成了混到人家那儿添双筷子吗,寒碜、不妥、不像样子。
早高峰期间,车走走停停,我磨蹭到队上都10点了,跟老绅士基本前后脚。
我们顺藤摸瓜找见的这位,真是个老绅士,香港人,衣着得体,还非常有派头。
夏新亮说老先生手腕上那块表就得大几十万。
老先生叫赖洪川。
我们打电话联系上他是早上7点多,当时他已经起床了,声音非常清晰,一听说赵红霞出了事,二话不说就赶来了,认尸的时候眼眶湿润,眼圈发红,后来他从衬衫里掏出手帕摁了摁眼睛,良久才声音哽咽地说:“是……是小霞。
”那悲伤程度,肉眼可见肯定不是演的。
我们阅人无数,一瞧就知道。
干我们这行,接触最多的就是人。
三百六十行、三教九流,各种职业都会接触。
我们也不像传说中的戴有色眼镜看人,确切来说,我们是剥离滤镜去看人。
这二者区别大了。
有色眼镜什么意思?比喻看待人或事物所抱的成见,这对我们的工作来说最要不得。
滤镜就不一样了,所谓滤镜是一种美化,美颜相机有滤镜,一用,美了。
生活中很多人也自带滤镜,这个滤镜指的是他拿出最好的一面示人,他不是跟你说假话,是有选择地跟你说话。
想要知道真相,就要剥离掉滤镜。
所以一个人演不演,我们全知道,一看一个准儿。
赖洪川说他已经快半年没见过赵红霞了,最后一次见面两人很不愉快,因为赵红霞滥赌,反复说戒了,却反复都在欺骗他,嘴里根本没实话。
这么往根上一捯,这个死者的人际关系比起我们最初了解的一片空白,那真是复杂得没边儿。
夏新亮问赖洪川:“您比赵红霞大这么多,又非亲非故的,怎么就给她买了香江花园这套别墅呢?”
赖洪川喝了口水,开始跟我们说。
他很配合,说得很细致、很有条理。
我听着听着觉得他应该跟案件全无关系。
毕竟最开始他就毫无隐瞒地说了最后一次见面跟死者闹得不愉快了,不避嫌。
人都躺这里了,还是被害的,他除了流露出伤心,就是非常配合我们的询问工作,想尽一份力的样子溢于言表。
赖洪川开始跟赵红霞接触,是在一家名为“歌·颂”的会所里,赵红霞在里面跳舞,那都是20世纪末的事了。
她为什么在会所里跳舞呢?跳舞也没啥收入,她又是专业的舞蹈家,按理说一不应该缺钱,二不能够违反规定,真要找个兼职赚点零花钱,怎么不找个更体面的工作?毕竟会所里跳舞都是幌子,真能挣钱的是那些“公主”,那都不是明码标价地卖,她们不谈价格,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大价格。
赖洪川说:“我当时也问她呀,她就跟我说啊,她急需用钱,会所老板出钱大方,平时傍晚过来还能练练舞。
”
急需用钱干吗?这时赖洪川就提到了一个人,赵红霞的老乡,也是她的初恋男友,叫刘俊。
赵红霞当时就是跟着他北上的。
俩人都是安徽人,刘俊考上了北邮,赵红霞随后报考了歌舞团,等于随着他一道来了。
这个男的上完大学之后想出国留学,但家境贫寒支撑不了他,所以赵红霞就去了“歌·颂”做舞女给他存钱。
赵红霞缺钱,赖洪川惜美人,一来二去俩人就交往上了。
说到这份感情,赖洪川脸上浮现出了温暖的神色,他说:“我特别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跳舞时候那个灵动的眼神,我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带一点色情,因为喜欢,因为一种爱。
赵红霞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后,赖洪川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资助她,出钱出力。
随后,刘俊出国了。
刘俊在国外学的是编程,和原先跟赵红霞约定的不一样,他学成后想留在那边,就必须要拿绿卡,因此,他给赵红霞来了个先斩后奏,他选择走捷径,跟当地一个黑人女人结了婚。
赵红霞知道之后非常痛苦,但也无可挽回,纠结了一番,最后跟了赖洪川。
赖洪川说:“我特别疼惜小霞,她说了‘我愿意’,我喜出望外,自此之后,我更是倾我所有来帮助她的事业、生活和家庭。
”
然而,好景不长。
赖洪川跟赵红霞一起生活了有七八年,刘俊回国发展来了。
据赖洪川说,刘俊回国发展以后,赵红霞又跟他在一起了。
刘俊所谓的回国发展,要自己创业。
那时候IT行业也热,赵红霞就把房产做了抵押,又从赖洪川那儿借了钱,大概拿了有一千万给了刘俊。
赖洪川也劝赵红霞来着:“这个男的当初就辜负你,我不是拦着你回头找他,是觉得你还会在他身上吃大亏。
”赵红霞不听,一意孤行。
刘俊拿了赵红霞的钱,办起了自己的公司,赖洪川听赵红霞说,他以公司名义在北京买了两套房子,又买了两个底商,还买了一个平层办公楼,买了之后开始创业,做得挺大。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刘俊虽然拿着赵红霞的钱,却完全没打算娶她,让赵红霞十分苦闷。
这时候赵红霞跟赖洪川的关系就已经岌岌可危了,加之赵红霞又情场失意,就开始出入酒吧、夜店,撒钱、买醉,赖洪川找过她好几次,但根本拉不出来。
以至于最后发展到她开始吃违禁药、赌博,俩人彻底掰了。
赖洪川一五一十把他跟赵红霞相识、相恋再到分手的经历说了一遍。
我们再也问不出什么,至于后期赵红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都不清楚,我就让夏新亮送他走了。
夏新亮一出一进打了个来回,我到院里抽烟,他见我也出来了,回办公室拿了两瓶矿泉水,我俩一人一瓶咕咚咚往下灌。
“师父,我看现在是两条线,一个是找刘俊了解情况;一个就是查一查赵红霞在社会上走动的损友。
她单位那边……应该没什么线索,但可以排除一下。
”
“嗯。
歌舞团那边……我看找谁去吧,这种机关单位一个不好相与,一个也是赵红霞生活上这么复杂,恐怕……”
“大刘儿!”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是许鹏。
“我说怎么办公室又塞了两张桌子呢!敢情你小子杀回来啦!”
“就跟你不知道似的。
”我把烟盒抛给了许鹏。
“知道,但不知道这么快啊。
”
“那这不赖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
“许队。
”夏新亮规规整整给许鹏敬了个礼。
“你不累啊?”许鹏给夏新亮胳膊摆了回去,“放出来就好,回头跟戴队跟前儿比画去吧,就他喜欢这一套。
”
“哎哎,别跟孩子跟前儿说这些个,不教点儿好,人家戴天现在是咱领导,差不多得了啊。
”
“就你丫爱维护他,我可跟你说啊,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丫是头号公敌,你再站他,你小心给你丫也划进敌营。
”许鹏说着,把烟盒抛回给了我。
“我说你至于嘛。
”
“我这儿忙着呢,不忙时候约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