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梦入芙蓉浦(2/3)
,双眸倦豁,只想寻个所在好生睡一觉方好。
他虽对张天师并无敬意,但自幼深通礼法,雅不愿轻侮张天师遗骸。
只是要他与骷髅同床而卧,却又实在不愿。
当下熄了那奇香,携了绿玉香炉和那石盒,便即出庐。
吸得几口崖顶清新之气,精神为之一振。
这才想起上崖之初衷,便飞石打了两只雁儿,负在背上。
仍是手足并用,攀回所居石洞之前。
说也奇怪,他在天师庐中只觉困倦要睡,这时下到崖中,反觉精神奕奕,倒好似轻功又强了几分。
将那绿玉香炉和储香石盒藏好,出得洞来,只觉全身精力无处发泄,将自创的“御天掌”演练一遍,兀自觉得不足,又将林砚农所授“大周天八十一式”练了一遍。
他自上得龙虎山来,三年中还是第一次将这路功夫使全,自己也觉奇怪,心道:“怎地闻了那香气,我竟变得这般勤勉了?”
晚间蒸了一只雁儿为食,便回洞中,又再焚那奇香。
这次于这小小石室之中焚香,滋味又自不同。
最初闻得,虽是甜香,却微觉烦恶,眼见碧烟飘动,似觉目眩。
秦渐辛一惊,心道:“难道这奇香竟然有毒?”才一动念,烦恶忽消,神清气爽之感,比先前尤胜。
再过片刻,又是周身舒泰,好似丹田中真气自行在奇经八脉中游走,飘飘欲仙。
不多时,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一似没了骨头一般。
躺在石榻之上,心中空荡荡的,万念俱无。
恍恍惚惚,似睡非睡,梦境迷离,神魂骀宕,当真是如登极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秦渐辛渐渐醒转,身上懒洋洋的,实是不想动弹。
这时那奇香早已焚尽,石室中兀自带着淡淡甜香。
吸得两口,精神为之一振。
出得洞来,只觉阳光刺目,也不知是第几日的中午了。
秦渐辛在瀑布下洗了脸,山泉冰冷,寒意侵入肌肤,打了个冷战。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那奇香,莫非便是传闻中的芙蓉膏么?”
他曾于前人笔记中得知,南国有一种奇花,妖艳异常,名为罂粟。
其花甚香,其味甚甜。
取其果实加以炼制,或为汤剂,或为药膏,或为丸散。
自东晋以来,文人高士多有服用丸散者,名为“五石散”。
苏东坡有诗云:“道人欢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
”乃是咏诵的汤剂。
想来那奇香,定然便是芙蓉膏了。
他心知这芙蓉膏初用之时虽畅美,久之却是为患无穷,思之心中悚然。
但念及两次焚那芙蓉膏时的美妙滋味,却又实是难以割舍。
心中天人交战,终于按捺不住,心道:“再试一次,最后一次便罢了。
”
要知这芙蓉膏,即是后世所谓之鸦片,一经沾染,极易陷溺其中,不可自拔。
非有极大毅力,决计无法摆脱。
秦渐辛不过浅尝次许,本是尚未成瘾。
但在这高崖之上,寂寞无聊,既已尝到这等美妙滋味,怎肯置之不理?虽然明知有害,但他本就轻浮跳脱,哪里还顾得许多,正所谓食髓知味,竟是欲罢不能了。
这时既知是芙蓉膏,那便不须在石室内焚燃。
秦渐辛手捧绿玉香炉,坐在日常练气的大石上,将鼻子凑上那股碧烟,用力吸食。
越吸越觉滋味无穷,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来,脚踏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将那氤氲之气随内息游走,行遍全身。
渐渐神魂飘荡,只觉眼前色彩斑斓,身子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耳畔似有人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回顾时却杳无影踪。
他心中尚有一丝清明,心知自己身在山崖之上,眼下目不见物,只怕一个失足便有性命之忧,当下靠壁而立,喘气不止,却不敢妄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一只手搭在他肩头。
秦渐辛迷迷糊糊不及细思,随手挥去,只待拂开。
不料那人变招极快,手腕一振,已扣住秦渐辛手腕。
秦渐辛脑中迷糊,武功未失,反手逆拿,四根手指已搭在那人小臂上,随手挥出,将那人带得直飞出去。
才一出手,便知不对。
耳中已听到一阵娇呼,却是张素妍的声音。
秦渐辛一惊之下,登时醒觉,睁眼看时,不觉如堕冰窖。
他这时背靠山壁,面对断崖,迷糊中这一挥竟使了七八成力道。
张素妍却如何抵挡得住,身子登时向崖外直摔下去。
却好应变奇速,右手却抓住崖边一块尖石。
虽是皓腕擦得鲜血淋漓,也顾不得了。
秦渐辛大骇,右掌探出,一招“品物流形”,向张素妍手腕抓去。
他惶急之下出手,唯恐不速,指掌间贯注真力,已是全力施为。
但此时芙蓉膏药力兀自未散,运力稍错,一抓之下,差了数分,竟抓在尖石之上,将那尖石抓得粉碎。
张素妍只觉手中一空,不及惊呼,已向崖下坠去,瞬息之间,便即没入云海。
唯有声音远远传来,回荡不去。
秦渐辛霎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脑中空荡荡的,浑不知身在何处。
耳听得山谷中回声渐渐息没,这才明白自己无意中已铸成大错,胸口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身上忽冷忽热,右手兀自伸在崖边,竟忘了缩回。
良久良久,方才看见自己手臂剧颤不止,倏忽之间,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却是犹如乱麻一般,混乱不堪。
眼见白云苍狗,空山寂寂,心中悲痛、悔恨、惶恐、惊惧……诸般情愫纷冗而至,此去彼来,到得后来,只剩得没来由的空落落,仿佛天地间便只剩自己独自一人。
呆立良久,忽然一声大叫,拔足向崖下飞奔,行得几步,脚下一空,向下直摔。
翻滚了五六丈,方才稳住身形,身上擦破好几处,皮开肉绽,却丝毫不觉。
奔下山崖,便是上清宫后。
秦渐辛这时方寸已乱,竟不知绕行,径直穿宫而过。
沿路诸道士见他双目赤红,状若痴呆,大多骇然畏避。
却也有胆大之人上前拦阻,都被他发掌击倒。
他此时武功已非泛泛,心神大乱之下,出手更无分寸可言,连连将几名道人击得筋断骨折,众香客、道士不知他是哪里来的疯子,忙四散奔逃,宫中登时大乱。
这时天师派诸人得闻宫中扰乱,三三两两赶到,七、八名道士将秦渐辛团团围住,各施绝技,待要将他生擒。
秦渐辛凝神接战,拆了数招,悲惶绝望之意渐淡,心神一定,脑子也渐渐清楚起来。
他误杀张素妍,虽是既痛又悔,但少年心性,终究不肯就此送了性命。
这时眼见群道围攻,心中敌忾之意大盛,双掌翻飞,连下重手,要将胸中一股伤痛抑郁的恶气尽数发泄到这群道士身上。
天师派素字辈诸道士,武功不过与张素妍相差仿佛,如何是他之敌?仗着人多,四面围定,一时尚不露败象,一名道士功力较弱,无法徒手抵挡秦渐辛神出鬼没的招式,已拔剑在手,但秦渐辛身形飘忽,又怎刺得中?秦渐辛艺成以来,只同张素妍一人拆招,这时乃是生平第一次与人当真动手,初时不免心中存着怯意。
拆得片刻,只觉群道武功不过如此,畏惧之心尽去,将自己在崖上苦思的“御天掌”中精微招数使出,竟是招招抢攻。
再斗片刻,群道拔剑的越来越多,只怕误伤了自己人,包围圈子越散越开,秦渐辛出手却是越来越从容,斜身避开身后刺来一剑,反手已扣住那人手腕,正要回肘撞出,一瞥之间见到那人面容,正是三年前自己随林砚农上山时,曾在山门会过的胖道士。
秦渐辛心中一软,夹手夺过他手中长剑,随手将他摔出,反手已挡开两名道士同时刺来的一剑。
他在崖上所思,都是掌法,于剑法一无所知。
这时手中有剑,反觉不便,将剑往地上一抛,已从群道剑光中钻过,右掌已按上一名道人的胸口。
群道齐声惊呼,情知他只要掌力一吐,此道绝无幸理。
便在此时,忽地身后一人抢上,伸手在秦渐辛腕上一搭。
秦渐辛尚未看清来人面容,已觉一股浑厚内力传来,腕上一阵酸麻,情不自禁退了一步。
跟着劲风扑面,那人一掌当面击来。
秦渐辛暗暗心惊,知道此人武功远胜余人,不敢怠慢,回掌挡隔。
双掌相交,竟是无声无息,秦渐辛却已退了一步。
那人也是微微一退,却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又已拍到。
秦渐辛气血翻涌,不及变招,只得硬接,双掌撞击,又退了一步。
那人毫不容情,踏上半步,第三掌已然拍出。
秦渐辛双掌奋力击出,勉强接住,却又退了一大步。
那人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秦渐辛连退直退,胸口微微刺痛,郁闷难当,这时方才看清那人面容,正是玄字辈高手董玄容。
群道见董玄容出手,大声欢呼,纷纷退开。
董玄容不为己甚,双目炯炯向他瞪视,却并不追击。
秦渐辛深吸一口气,潜运内力,化开胸口堵塞的浊气,抬头看时,却见董玄容脸上微带诧异之色,心中一动:“难道董师叔没认出我来?”
他与董玄容本就只见过两面,董玄容是四十余岁年纪,两三年中面容全无变化,秦渐辛却已从少年长成青年,董玄容自是认不出他。
眼见秦渐辛不过弱冠之年,武功居然如此了得,心中暗暗称奇,沉声道:“小朋友是哪位高人门下?何以在我上清宫出手伤人?”秦渐辛待要巧言分辨,话到口边陡觉无谓,心中悲凉之意忽盛,低声道:“董师叔,你杀了我吧。
”
董玄容一惊,细细打量他面容,却是全无印象。
秦渐辛垂头道:“我不想多说,总之,我失手犯了大错,死有余辜。
董师叔,你一掌打死我吧。
”他初时一味惊惶,全未细思。
和群道交手时激发了敌忾之心,尚有求生之意。
这时定下神来,想起张素妍日常音容笑貌,心中伤痛不可遏止,犹如万蛇咬噬一般。
只觉自己若是苟活,实是心中难安。
只盼董玄容一掌将自己击毙,一了百了。
董玄容疑云大起,料定他必是在使什么花招,一时参详不透,随口道:“你叫我师叔?”秦渐辛道:“不错,我便是三年前林堡主带上山来的秦渐辛,拜在嗣师门下后,改名秦素辛。
只是现下师父定然不肯认我这个徒弟了,那么我还是叫做秦渐辛罢。
”董玄容道:“秦渐辛,秦渐辛。
你不是在后……”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此地人多耳杂,不愿泄漏此事,改口道:“你既是本门弟子,何以在上清宫中胡闹,打伤这许多同门。
你可知罪?”
秦渐辛雅不愿多说,只道:“弟子罪孽深重,求董师叔一掌打死我罢。
”董玄容心中更疑。
秦渐辛之事,他曾听张玄真说过,早已料定乃是方腊派来的奸细。
这时见他一意求死,哪里肯信,寻思:“这小子小小年纪,已如此厉害,那方腊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了得。
瞧他这般有恃无恐,莫非方腊便在左近?”说道:“秦师侄,你在宫中胡闹,确是大大不该,但尚罪不致死。
我自然不会当真伤你。
待你师父回来,自会罚你,你先退下罢。
”
秦渐辛谔道:“师父不在?他去哪里了?”董玄容不答,挥手命他退下。
秦渐辛连连追问,董玄容只是装聋作哑。
秦渐辛焦躁起来,怒道:“你不杀我,我杀我自己便是。
”反手一掌便向自己天灵盖拍去。
董玄容不及细思,抢上架住。
秦渐辛大怒,反手便是一掌,手掌才一抬起,董玄容已一指点中他肋下“章门”穴。
本来以武功而论,秦渐辛虽不及董玄容,但决不至一招之间便即不敌。
但董玄容出手阻他自杀之时,便已防到他暗施偷袭,蓄势已久,秦渐辛却是心浮气燥下随手一掌,破绽毕露。
这时穴道被点,登时软倒在地,动弹言语不得。
董玄容点倒秦渐辛,心中却是狐疑不定。
他心中既料定秦渐辛乃魔教中人,秦渐辛一举一动,在他眼中自然都是别有用心。
他素来深沉多智,这时稍一思索,登时便想到:“是了,方腊那厮在后崖救了这小子,却不离去,反让这小子来宫中捣乱,定是存心挑起天师派与魔教的纷争。
这小子百般引诱我出手伤他,只须这小子在上清宫中受伤,方腊便可以此为名,向我天师派大举问罪。
”
这时张玄真、卢玄音都因事离山,董玄容无人商议,心中犹豫不定。
他素来受张玄真信赖,倚为肱股心腹,然遇上这等大事,却也不敢擅做主张。
只是倘若方腊当真便在左近,一个处置不当,只怕待不到张玄真回山,便要变生不测。
董玄容心中反复权衡,终于一咬牙,唤了两名弟子,命他们将秦渐辛抬下山去,放在山门之外,吩咐道:“此人乃是嗣师弟子,不可对他无礼。
”那两名弟子不敢多问,抬了秦渐辛,下山而去。
秦渐辛穴道被点,听觉未失,心中奇怪之极,却懒得多想,心道:“反正我不想活了,死在这里和死在山下,也没什么分别。
又何必去猜董师叔用意,待得穴道解开,我便自尽罢。
”当下双目紧闭,更不理会。
他习练内功之时,经脉穴道阻塞原是家常便饭,这时穴道被点,自然而然便以“支离心法”运转内息,才一到得山下,已然将穴道冲开。
他心忖:“我既要自尽,便须图个爽快。
这两个道士虽拦不住我,但拉拉扯扯,岂不是和世间愚夫俗妇相似?待他们走了,我再死罢。
”当下只是闭目诈死,任凭那两名道士将自己扔在路边。
候了一炷香功夫,算得那二道已然去远,这才睁眼。
正要发掌击向自己要害,忽然见到周遭景致,一呆之下,登时想起三年前上山之时。
只是物是人非,当初那个对自己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