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倾盆(2/3)
”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古日连部,先祖便是我的父亲,古日连华!我们家族世代传承萨满之术,更精研中原百工技艺!造铁、锻甲、制弩、造车……契丹勇士手中的弯刀,身上的皮甲,战车上的铁钉,十之七八,出自古日连匠人之手!若论对契丹的贡献,我们不可或缺!但若论兵力……”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们只有家族亲卫统领的十支豹团,十支狼团,以及守护部族核心的卫队。
听起来不少?可在动辄数万骑的虎团、来去无踪的鹰团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羽陵部!”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一丝暖意,“那是你母亲的部族,先祖是你外公的父亲,金力克里强!羽陵部是契丹的牧马人,掌管着最肥美的草场,最健壮的牛羊马匹!契丹骑兵的坐骑,大半由羽陵部供给!匹絜部,掌管着契丹赖以生存的广袤草地划分、水源分配,如同契丹的命脉管家。
黎部,负责部落迁徙路线的规划、营地的选址构筑,是契丹的‘营造师’。
吐六於部,则管理着最基层的牧民日常事务,调解纠纷,维持着部族最基础的秩序运转。
这四部,加上我们古日连,共同构成了契丹的筋骨血脉,维持着这个庞大部族机器的日常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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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涅里和主战三部的眼里,我们这些掌握着‘后勤’、‘民生’、‘技术’的部族,兵权薄弱,便是潜在的威胁!他忌惮我们一旦联合,拥有足够的兵源和物资,便会挑战他的权威,甚至颠覆他的汗位!这种猜忌,如同毒草,在暗处滋生。
”
老人的声音变得愈发沉重,仿佛回忆起了那场撕裂契丹的噩梦开端。
“导火索,是一次决定契丹命运的王庭大会。
耶律涅里在彻底击败突厥、声望达到顶峰后,膨胀的野心驱使他将目光投向了南方——那个正处于‘开元盛世’、由唐明皇李隆基统治的煌煌巨唐!”老人的眼中流露出惊悸与荒谬,“当时的主战三部狂热叫嚣,认为突厥已灭,契丹勇士天下无敌,正是南下夺取中原花花世界、建立不世功业的天赐良机!他们描绘着长安的金殿、洛阳的牡丹、江南的丝绸,仿佛汉人的江山已是囊中之物!”
“而我们主和五部!”古日连章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火焰剧烈跳动,“我们拼死阻拦!匹絜族长指着地图,痛陈中原万里疆域、百万雄兵、坚城巨堡!吐六於族长历数汉人兵法韬略、名将如云!黎族长强调后勤补给线漫长,一旦受阻,契丹勇士将饿毙于异乡!你外公的父亲金力克里强更是拍案而起,怒斥主战派狂妄无知,视契丹儿郎性命如草芥!而我父亲……”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一丝当年的激愤与无奈,“我引述星象、地气,直言此时南侵,触犯天和,必遭大祸!如今契丹气运未转,强行为之,必遭反噬!”
“那场会议,吵得天昏地暗,最终不欢而散。
涅里脸色铁青,主战三部族长眼中杀机毕露。
我们五部族长心知不妙,会后秘密聚首,歃血为盟,约定守望相助,以防不测!”古日连章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晚摇曳火光下,五张凝重而决绝的脸庞,“从那时起,契丹表面维持着统一,暗地里,主战派与主和派已是水火不容,摩擦不断,只是尚未撕破最后的脸皮。
”
老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泛白,仿佛要捏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真正的浩劫,源于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伏弗郁部与匹絜部、吐六於部,因为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归属,爆发了大规模的械斗!这本是草原上司空见惯的摩擦,但那次……太惨烈了!伏弗郁族长最器重的长子,在混乱中被匹絜部的勇士‘失手’击杀!”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悲愤,“这绝不是意外!那是伏弗郁族长亲自将儿子派去冲突最激烈的前线!是赤裸裸的牺牲!是点燃战火的引信!”
“噩耗传来,伏弗郁族长‘悲恸欲绝’,何大何族长立刻跳出来‘主持公道’,两大家族最精锐的鹰团、豹团、狼团倾巢而出!他们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以‘为兄弟复仇’、‘平息叛乱’为名,悍然对匹絜部和吐六於部展开了血腥的……大清洗!”
“屠杀!那是真正的屠杀!”古日连章的声音颤抖起来,浑浊的老泪顺着深陷的眼窝滑落,“我们接到求救,羽陵部、古日连部、黎部立刻集结所有能战之力,由你外公父亲金力克里强亲自率领,我调动了所有库存的精良兵甲武装战士,黎族长指挥着临时构筑的防线……我们拼死救援!可是……太迟了!主战三部的兵力数倍于我们,装备更是精良!更可恨的是,耶律涅里!”
古日连章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他口口声声要‘调解’!要‘公正’!可他的‘调解’,就是按兵不动,坐视匹絜、吐六於两部被屠戮!他的‘公正’,就是在我们救援部队即将包围对方时,派出他的虎团精锐,‘象征性’地拦在我们面前,美其名曰‘防止事态扩大’!他是在拉偏架!是在借刀杀人!是要彻底铲除我们主和派的力量!”
“匹絜部……吐六於部……”老人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没了……全没了……部族营地被焚为白地!比车轮高的男丁……被尽数屠戮……不留活口!女人和孩子……被掳为奴隶……像牲口一样被驱赶、贩卖……惨……太惨了……那是几万条人命啊……几万条契丹儿郎的性命……就因为他们不愿南下送死……就因为他们挡了涅里的路!”石室内回荡着老人压抑不住的悲鸣,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
顾远听得浑身冰冷,血液仿佛凝固。
他虽然知道契丹内部有过残酷的权力斗争,却从未想过竟是如此血腥、如此彻底的大清洗!匹絜、吐六於两部被彻底抹去,这不仅仅是两个部族的消亡,更是对主和派最沉重的打击和最赤裸裸的警告!
“那后来呢?羽陵部、黎部和我们……”顾远的声音干涩。
“后来?”古日连章眼中悲愤未消,却又燃起一丝惨烈的火焰,“血仇已结,岂能善罢甘休?!你外公父亲金力克里强,那是真正的草原雄鹰!他目睹了匹絜、吐六於的惨状,怒火焚心!他联合黎部族长,集结羽陵、古日连、黎三部所有能战之兵,趁何大何、伏弗郁两部主力尚在‘清扫’战场、得意忘形之际,发动了决死的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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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羽陵部的骑兵像狂风一样席卷了何大何部的辎重营地!黎部的战士用简陋的器械砸开了伏弗郁部的临时寨墙!我们古日连部提供的锋利弯刀和破甲箭矢,让我们的战士如虎添翼!我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以哀兵之姿,硬生生重创了何大何、伏弗郁两部的主力!杀得他们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涅里坐不住了!”古日连章冷笑,“他本以为能坐收渔利,没想到我们反击如此猛烈!再打下去,契丹八部就要彻底分崩离析!他这才派出他的虎团,‘威严’地介入战场,‘调停’了这场几乎将契丹拖入毁灭深渊的内讧!”
“最终……涅里‘妥协’了。
”老人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他‘痛心疾首’地斥责了何大何、伏弗郁的‘过激’,象征性地处死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将领。
然后,他当众宣布——暂停南侵唐朝的计划!理由是……契丹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
”他看向顾远,“远儿,这就是你族人口中,你阿爷当年为了部族生存,远赴中原‘换取物资’的背景!那不是和平的贸易,那是战争失败后,屈辱的求和与赔偿!用牛羊马匹,去换取苟延残喘的时间!”
顾远只觉得胸口发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堵在喉咙。
原来所谓的“英雄远行”,背后竟是如此惨烈而屈辱的真相!部族的生存,是用盟友的鲜血和自身的屈辱换来的!
“那……您呢?阿爷?”顾远看着眼前枯槁的老人,“您当时……”
“我?”古日连章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带着一丝追忆,一丝悔恨,更有一丝无法磨灭的狂热,“那时……我才二十岁出头,年轻气盛,目空一切。
我是古日连部百年不遇的天才!萨满之术,我三岁能通灵,十岁可祈雨;契丹各部视为珍宝的冶铁、制甲、造车之术,在我手中不断精进改良!更因一次奇遇,救下了一位流亡到契丹的中原数算大师,得其倾囊相授,精通了中原的舆图堪舆、奇门遁甲、乃至……星象推演、地脉玄机!那时的我,被誉为‘契丹天眼’,自认为洞悉天地至理,无所不能!”
“我对中原……痴迷到了骨子里!那博大精深的文化,那精妙绝伦的技艺,那浩如烟海的典籍……都让我心驰神往!我甚至……看不起那些只懂得弯刀烈马的族人,认为他们粗鄙不堪!”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悔意,“我更看不起我父亲和主和派诸公!我认为他们懦弱!认为他们被唐军的威名吓破了胆!我亲眼见过唐军的府兵,他们单打独斗,确实不如我们契丹勇士勇猛!我深信,只要我们的战士装备上我打造的更精良的铠甲和武器,凭借契丹男儿天生的勇武,定能踏破中原!我甚至……认为涅里可汗的南侵计划,虽有风险,但并非毫无胜算!我那时的想法……多么愚蠢!多么狂妄!”
石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油灯的火苗在老人激动的叙述中摇曳不定,将他和顾远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晃动,如同两个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幽灵。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佝偻成一团,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顾远连忙起身,倒了一碗温热的药茶递过去。
老人颤抖着接过,灌了几口,喘息才稍稍平复,但那浑浊眼中的痛苦与悔恨,却更加浓烈。
冰冷的石室,油灯如豆,跳跃的火光将古日连章枯槁的身影扭曲地投在石壁上,如同一个在无尽噩梦中挣扎的幽魂。
他讲述的声音嘶哑而断续,每一个字都像从碎裂的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陈年的血腥和无法磨灭的剧痛。
顾远坐在冰冷的床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祖父的过往,不再是模糊的传奇,而是化作了浸透血泪与背叛的黑暗史诗。
“天才?呵……”古日连章发出一声凄厉如夜枭的自嘲,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坚硬的桌面,“是!我是古日连部百年难遇的天才!是你太爷爷古日连华……我父亲……倾尽所有心血浇灌出来的‘希望’!”
他的眼神陷入遥远的追忆,那浑浊的眼底竟泛起一丝微弱的、被痛苦扭曲的孺慕之光:“父亲……他是契丹最睿智的军师,是涅里可汗早期最倚重的智囊!他教会我辨识星辰,教我解读山川地脉的‘气’,更在我十岁那年,为我寻来了那位流落草原的中原数算大师……那是我命运的转折!”
“大师姓墨,名守拙。
他教我墨家机关术的巧夺天工,教我奇门遁甲的玄奥莫测,教我中原舆图的精微广大,更将星象推演、堪舆地脉的秘术倾囊相授!我如饥似渴,日夜研习……二十岁,我已能布下迷阵困住整个马群;二十五岁,我改良的连弩可百步穿杨;三十岁……”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三十岁时,萨满的祈灵术、墨家的机关城、奇门的生死门、星象的轨迹、地脉的龙蛇……在我脑中融会贯通!我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天地的脉络!我是契丹的‘天眼’!是注定要带领部族走向辉煌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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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狂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瞬间被无边的悔恨与怨毒吞噬,“我那时……太年轻了!太自负了!我被自己的力量蒙蔽了双眼!我更恨……恨我父亲给我安排的一切!”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发出空洞的闷响,“他为了稳固与黎部的关系,在我十八岁那年,硬是将黎部大长老那个……那个粗鄙丑陋的女儿塞给我做嫡妻!那女人形如夜叉,言语粗俗,我看见她便作呕!可父亲说,这是部族大义!是联盟的纽带!我反抗,我哀求,换来的只是他更严厉的斥责和禁足!”
古日连章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就在我最痛苦、最怨恨父亲的时候……涅里……他来了。
”提到这个名字,老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毒蛇缠绕。
“他……只比我大五岁。
我们一起长大,他曾是我最敬仰的兄长,是草原上最耀眼的雄鹰!可那晚……他屏退左右,独自来到我的帐篷。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可汗,他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模仿,模仿着当年涅里那极具蛊惑力的悲怆,“他抓着我的手,泪流满面!他说,契丹内忧外患,主和派懦弱无能,处处掣肘!他说,他空有雄心壮志,却被那些目光短浅的老朽(指我父亲等主和派族长)捆住了手脚!他说,他需要我的力量!需要我这双能看透未来的‘天眼’!他说……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他振兴契丹的宏图伟业!只有我,才能帮他打破枷锁!”
“他泣血控诉我父亲的‘软弱’和‘保守’,说他为了所谓的‘和平’,牺牲了契丹的未来,牺牲了我的幸福!他说……‘阿章,我的好兄弟!你难道甘心一辈子被这老朽压制?甘心你的才华埋没在这无休止的内斗中?甘心……守着那个让你作呕的女人?’”古日连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疯狂,“他的话……像毒药!像烈火!点燃了我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恨、不甘和对力量的渴望!我……信了!我被他描绘的、由我们兄弟二人共同开创的契丹盛世……彻底蛊惑了!”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老人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顾远屏住呼吸,预感到那最黑暗、最血腥的一幕即将揭开。
“于是……我做了此生……万死难赎的罪孽!”古日连章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呻吟,每一个字都滴着血,“我……利用我对父亲帐篷的熟悉……利用他对我毫无防备的信任……在他每晚必饮的安神药汤里……加入了无色无味的‘眠龙草’……那是我从墨大师遗留的毒经里找到的……能让人在沉睡中……无声无息……脏器衰竭而亡的……剧毒!”
“不……!”顾远下意识地低呼出声,浑身冰冷。
弑父!阿爷竟然……!
“还没完……”古日连章惨笑着,眼中是彻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