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道尺丈量的尊严(3/3)
的地方,是滚烫的汗,是腻人的油污,还是别的什么?或许,还有那刚刚破土、还没来得及看清形状的、脆弱的尊严,也被这粗糙的动作一并抹去了。
他死死攥住手中那把冰冷的液压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泛出青白,仿佛要将这满腔的屈辱、愤怒,连同那一点点不甘,都狠狠拧进这冰冷的钢铁里,让它变形,或者干脆一起碎裂。
在这里,生存的算法被剥得赤裸裸,冰冷得像铁轨下的冻土。
他必须尽快学会,在这个只有钢铁和汗水才说话的世界里,如何蜷缩,如何忍耐,如何不被碾得粉碎,哪怕只是为了卑微地“混”下去。
而那些班委们曾经的“精明”,此刻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提醒着他那份天真的可笑,现实的残酷与荒诞,是如此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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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充斥的,依旧是那股混合了铁锈、油污和尘土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味道,就是他此刻生活的全部注脚,苦涩,沉重,且无处可逃。
晚上,躺在硬板床上,林野拿出手机,点开工资计算器。
他需要算一笔账,一笔关于生存的账。
试用期月实发:3050元
月工作天数:按26天算(实际经常无休)
日薪:3050/26≈117.3元
时薪:117.3/8≈14.66元
工区实行千分制考核,扣1分=10元。
孙工长或安全员随便找个“操作不规范”或“记录存疑”的由头,扣他10分,就是100元。
林野看着屏幕上冰冷的数字:
为了追求那一点点“道尺的尊严”,一次精确测量可能要多花几分钟。
而一次莫须有的“不规范操作”扣分,就能轻易抹掉他近7个小时(100元÷14.66元/小时≈6.82小时)的血汗!
他今天下午感受到的那点微弱的技术尊严带来的满足感,此刻被这赤裸裸的“经济换算”击得粉碎。
在工务段,“尊严”是有明码标价的,它的单价,低廉得令人心酸——可能还不如他省下一顿食堂的肉菜钱。
窗外,那片无垠的戈壁滩上,风正以近乎暴怒的姿态呼啸着,鞭挞着工区里那些低矮、单薄的平房,呜咽声凄厉得如同无数游荡的冤魂在哭号,刺得人耳膜生疼。
林野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火辣辣的红痕,仿佛要将那股无处发泄的郁结与愤懑,都揉进皮肉里去。
赵叔那句带着世故与无奈的话,又在他耳畔低低回响,像一根扎在心口的刺。
而工长那些精于算计、步步紧逼的盘算,更是清晰得如同刻在他眼前,冷冰冰地昭示着现实。
他终于明白了,在这片荒凉之地,所谓的“技术尊严”,或许真的存在一席之地,但它脆弱得如同蜷缩在岩石缝隙里的一株小草,必须小心翼翼地、卑微地藏匿在“活下去”这个最基本的需求所形成的逼仄夹缝里。
稍有不慎,哪怕只是露出一丁点锋芒,都会被那冰冷的“考核”与“扣款”像碾碎脆弱的虫卵一样,碾得连渣滓都不剩,彻底粉碎。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天花板上那盏昏黄、蒙尘的灯泡上,那昏暗的光晕模糊不清,恰似他眼前那片看不到边际的迷茫未来。
这灯泡,仿佛也在嘲弄着他此刻的无力与困顿。
他忽然想起手中的道尺,那冰冷的金属工具,丈量的又何止是脚下铁轨那精确到毫米的间距?它更像一把尺子,量着他在这片由钢铁与混凝土构筑的“丛林”里,那如草芥般卑微的生存,与内心深处那点可怜巴巴、几乎要被现实碾灭的尊严之间,那道深不见底、仿佛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想要活下去,想要攒够那笔象征着自由、能让他“赎身”离开这里的钱,他必须学会在这片灰色地带里周旋——在“糊弄过关”以求苟安,与“较真到底”以守护那点残存的职业底线之间,摸索、试探,最终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精准到毫米的“生存算法”。
而这条算法里,“道尺的尊严”,那代表着专业与骄傲的东西,或许只能被束之高阁,成为一个代价高昂、甚至需要掂量再三才能偶尔为之的奢侈品。
大多数时候,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暂时将它搁置。
第二天,林野依旧跟着赵叔去巡检线路。
阳光炙烤着戈壁,空气仿佛凝固。
林野拿着道尺,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粗暴,也不再像听了赵叔话后那样小心翼翼、追求极致的精确。
他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他依旧会清理轨底,确保基本贴合;他依旧会认真看气泡,但不再执着于那半格偏差是否真的影响安全,而是判断它是否超出了“可接受”的范围——既不能精确到让孙工长觉得“可疑”,也不能粗略到让赵叔觉得“敷衍”。
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职场人”那样,学会了“差不多就行”。
赵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继续低头干活。
林野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他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赵叔的教诲,背叛了那份刚刚萌芽的“尊严”。
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天下午,他们巡检到一段新建不久的线路。
这里地势平坦,钢轨崭新,几何尺寸几乎完美。
林野按照自己的“新算法”,稍微敷衍地测了几处,记录在册。
赵叔停下手中的活,走到林野身边,拿起他的道尺,又拿起自己的那把旧道尺,两把并排放在崭新的钢轨上。
赵叔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新道尺光滑的金属杆,又抚摸着旧道尺上那些细微的划痕和磨损。
“小林,”赵叔的声音很轻,“你看这新道尺,光溜溜的,像不像刚来时你那股子劲头?干净,利索,觉得什么都是新的,没什么难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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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点点头,没说话。
“这旧道尺,”赵叔的手指停在旧道尺上一个明显的凹痕上,“你看这坑,是前年那场暴雨,线路被冲毁,我们在抢修时,为了固定轨道,不小心砸的。
你看这划痕,是去年冬天,钢轨结冰,道尺打滑摔的。
你看这杆子,用久了,颜色都变了。
”
赵叔抬起头,看着林野:“道尺会旧,人会变。
新道尺用久了,也会变成旧道尺。
人会从不懂事,变得懂点事,也会从懂点事,变得世故,变得‘差不多就行’。
”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赵叔在说自己。
“但是,”赵叔话锋一转,“旧道尺,用它测出来的数据,未必就比新道尺差。
人,就算变得‘世故’,变得‘差不多就行’,心里只要还记着那点‘较真’的劲头,手里还握着那把‘道尺’,就算偶尔‘糊弄’,心里也还有个准星。
”
赵叔把两把道尺放回林野手中:“道尺丈量的是轨距,也是人心。
你心里那杆‘道尺’,得自己管好。
别让它也生锈了。
”
林野怔怔地接过道尺,感觉它比平时沉重了许多。
赵叔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他心上,比孙工长的骂声更让他难受,也更让他清醒。
他看着手中的旧道尺,那些划痕和凹痕,仿佛都有了生命,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关于线路、关于抢修、关于汗水与泪水的旧故事。
他突然觉得,这把旧道尺,并不廉价,它身上承载的东西,比任何高科技仪器都更厚重。
他深吸一口气,戈壁的风吹过,带着沙尘,却让他感到一丝清醒。
他重新拿起道尺,走到下一个测量点。
这一次,他没有再敷衍,也没有再追求那不可能的完美。
他只是稳稳地放下道尺,仔细清理接触点,让视线与气泡垂直,然后,认真地读出了那个数字。
他没有再看赵叔,只是专注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多久,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守住心里的那杆“道尺”。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麻木地“混”下去了。
他需要找到一种方式,在这片钢铁与尘埃交织的土地上,既能够生存下去,又能够保留住那一点点,属于技术工人的、卑微而真实的“尊严”。
道尺滑过冰冷的钢轨,留下的不仅仅是精准的数字,更像是在丈量着他与这片广袤土地、与这条沉默铁轨、与那些同样在尘埃里摸爬滚打的人们之间,那份细若游丝却又异常坚韧的情感纽带。
这纽带,如同暗夜里的一点微光,或许就是支撑他在这片荒芜中继续前行的,唯一不灭的理由。
夜幕如墨,沉沉地压了下来,戈壁滩上的星空却骤然亮起,璀璨得近乎不真实,仿佛要将白日所有的酷烈与孤寂都揉碎,散作漫天流萤。
林野拖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回那间四壁空空的宿舍。
他瘫坐在床沿,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点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工资计算器。
这一次,他不再像往常那样,神经质地计算着可能被扣掉的每一分钱,而是将屏幕转向内心,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个数字——那是他一分一厘攒下的血汗钱,是他在戈壁风沙中磨砺出的、渺茫却执拗的未来希望,更是他,为自己硬生生从底层生活中抠出来、换取那一点点“人样”的尊严,所付出的沉重代价。
前方的路有多漫长,布满多少荆棘,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此刻,他缓缓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的疲惫与不甘都捏碎。
心底有个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震颤:“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绝对不能!”道尺所丈量的,早已超越了冰冷的轨距,它刻录着他模糊却执着的未来,丈量着他伤痕累累却依然渴求的尊严,更衡量着他在这世间,为何还要拼尽全力活下去的理由。
而这理由,必须比孙工长劈头盖脸的呵斥更让他清醒,比那仅够糊口的微薄薪水更让他坚定,比戈壁滩上无情肆虐的风沙更让他,选择挺直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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