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昌王子,焉耆公主(1/3)
此言一出,连公主的侍女们都有些发怔,城门口围观的商旅和伊吾百姓更是鸦雀无声。
所谓的“低跪为镫”,原本是一种崇高的礼节,跪在地上,弓起脊背,供人踩踏,尤其以天竺这种佛国最为盛行,甚至一些国王礼佛时,会亲自低跪为镫,请高僧大德踩着自己升上法坛。
但在西域贵族家中,一般而言,这是奴仆伺候主人上下马时的动作。
所有人都清楚,龙霜公主是借此来羞辱这位高昌王子。
连公主的侍女和龙骑士们都觉得有些不妥,麴智盛好歹也是堂堂西域大国的王子,焉耆和高昌关系素来不睦,如此羞辱,一旦高昌王震怒,引起战争都有可能。
众人见麴智盛发呆,暗暗松了一口气,都等着他拒绝,没想到他发了半天呆,忽然间手舞足蹈,一跤跌下马背,连滚带爬地跑到龙霜公主马前,正色道:“公主,自从三年前在焉耆王宫得见公主,你的绝世容颜就映刻于小人的脑海。
三年来,小人中宵难寐,辗转思念,无日无之。
小人不敢求得公主青睐,但求能日日听到你的声音,望见你的容颜,小人便是死后入十八泥犁狱,也心甘情愿!”然后重重往地上一跪,双手撑地,拱起脊背,大声道,“请公主下马!”
人群一时静了,呆呆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高昌王子。
玄奘觉得大为不妥,急忙跳下马来,走到麴智盛身边,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三王子,佛说种种法,为医众生病。
三界众生病,病根在我执。
依执身是我,才起贪嗔痴。
请王子三思!”
麴智盛侧过头,凝视着玄奘,不知何时双眼之中泪水奔流,哽咽道:“多谢法师教诲。
只是……为何三年前,只看了她一眼,我今生便无法忘记?难道不是佛祖为我安排的宿命么?身为高昌王子,我生平逍遥自在,不重财货,不重权势,也不在乎王宫里的万千粉黛。
大哥和二哥为了王位势如水火,可我视之如敝屣。
我以为,今生再没有一事一物可以羁绊我,你们大唐有位梵志法师不是做有佛偈么: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我能看破这生死,我能猜破这红尘,可您告诉我,为何三年前只是一眼,便卷走了我的灵魂?”
玄奘苦笑,梵志俗家姓王,乃是他的僧友,大玄奘十岁,他以佛理教义融入佛偈禅诗中,自成一家,颇受玄奘推崇。
没想到他的佛偈竟传入了西域。
麴智盛擦了擦眼睛,笑了笑道:“法师,我情愿为奴仆,也好过这高昌王子。
因为,我破不了我的心。
”然后恭声道:“请公主下马!”
玄奘叹息一声,避过了一边。
龙霜公主冷漠地听完麴智盛的话,丝毫没有动容,抬起脚,将鹿皮小蛮靴踩在他的脊背上,就要下马。
便在这时,忽然城内一声暴喝:“不可——”
随即响起隆隆的马蹄声,数十骑战马有如闪电奔雷,席卷而来。
到了城门口,当先那名骑士一扬手,三十骑战马同时一勒缰绳,嘶鸣声中,一起停住。
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凌厉,一看就是百战沙场的精锐战士。
当先是一名满脸胡须的雄壮男子,四肢魁梧,孔武有力,他身穿皮甲,腰挎长刀。
一看见麴智盛在地上跪着,龙霜公主正要踩上他的脊背,顿时怒不可遏,甩镫下马,大踏步走过来,拎着麴智盛的脖子将他拽了起来。
“三弟,你这是作甚?”那男子瞠目大喝,“莫要辱了父王和高昌国的尊严!”
麴智盛一看见他,不禁有些怯了,低声道:“二哥……”
玄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便是高昌王的二子,麴德勇。
麴德勇怒视了龙霜公主一眼,看着麴智盛脸上的伤痕和满身的尘土,又气又怜:“三弟呀,你怎的又犯痴病呢?你的心思哥哥何尝不晓得,可……可这女人是你能娶到的吗?莫说咱们两国不睦,就是相交莫逆,那老龙要拿她换取焉耆国的百年安康,会将她嫁给你吗?”
麴智盛却推开了麴德勇,平淡地道:“哥哥你想错了,我今生既然无望娶她,便是在她身边牵马坠镫,做个奴仆也是好的。
”
“可你是高昌王子!”麴德勇怒不可遏。
“王子又如何?”麴智盛幽幽叹息,“若奴仆得到的,王子得不到,做王子何如做奴仆?”
麴德勇一时气急了,竟不知该说什么。
麴智盛重新跪倒,大声道:“请公主下马!”
“莫要欺人太甚!”麴德勇逼视着龙霜公主,森然道,“若是你的脚敢踩在我三弟的背上,老子便提雄兵劲旅,击破你的焉耆王城!”
龙霜公主冷笑一声,忽然抬足踢在了麴智盛的背上,将他踢得滚倒在地,蓝色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麴德勇,到底是你欺人太甚还是我欺人太甚?我问你,莫贺延碛中的焉耆商旅,究竟是谁杀的?”
此言一出,玄奘当场色变,轻轻握住阿术的手,却发现阿术浑身颤抖,充满恐惧地盯着状如巨神的麴德勇。
麴德勇愕然片刻,见麴智盛想说话,立时按住他的肩膀,冷笑道:“我也听说有一队商旅在莫贺延碛中被杀,却不知竟是焉耆人。
公主这话问得倒蹊跷。
”
“蹊跷?”龙霜公主凝视着他,“那支商队共有六十三人,除了二十多个粟特人,就是我焉耆人,有弓弩二十副,人人有弯刀,勇武善战。
在这伊吾城左近,有哪方势力能将他们一举杀绝?”
麴德勇哈哈大笑:“你问我,我又问谁去?盗匪?大唐人?突厥人?沙陀人?抑或是葛逻禄人?人人皆有可能,为何就栽到我的身上?”
龙霜公主的脸沉了下来:“好,我问你。
以你的身份,为何悄无声息地出使伊吾?”
麴德勇淡淡道:“既然是出使,自然负有使命,如何能告诉你?但公主你却有些稀罕了,突然之间便出现在了伊吾,别告诉我,你也是出使的。
再说……”他上下打量龙霜公主一眼,“一队商旅,居然有弓弩二十副,配备如此强大的武力,岂非笑谈!众所周知,进入大唐国境的瓜州,弓弩一律收缴封存。
从焉耆到伊吾,值得用这么强的武力保护吗?你那是什么商旅?”
“很好。
”龙霜公主点点头,“我原不指望你亲口承认,只是这笔账,我焉耆人终将记下。
等我查出真凶,希望能与你沙场相见。
”
“公主,不是那样的——”麴智盛忽然叫道。
“闭嘴——”麴德勇和龙霜公主同时呵斥。
麴智盛却不退,站在两人中间,仰头望着龙霜公主,哀求道:“公主,国与国纷争不息,杀人盈野,百姓涂炭。
你我两国在大国夹缝中生存,本就不易,何苦再兵戎相加呢?如果公主不弃,我愿说服父王,与焉耆修好,你我两国共掌丝路,岂不是很好吗?”
龙霜公主露出嘲讽之色:“然后你就可以向我焉耆提亲,让我以和亲的方式嫁入高昌?”
麴智盛脸色涨红,偏生这话戳中了他心底最深沉的渴望,仰起头期待地望着公主。
“好!很好!”龙霜公主嫣然一笑,“可是我告诉你,麴智盛,你趁早断了这份心。
我龙霜月支此生此世,便是嫁给浑身流脓、僵卧街头的乞丐,也绝不会嫁给你麴智盛!”
这番话带着一丝微笑,一股决绝,透出无穷无尽的鄙夷和憎恨。
随即龙霜公主再也不看他一眼,扬鞭抖缰,挺拔高大的焉耆马一声长嘶,泼剌剌地奔向城外。
侍女和龙骑士们纷纷跟上,扬起的尘土扑了麴智盛满头满脸。
麴智盛呆呆地凝望着尘灰里远去的窈窕背影,嘴角咧开,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猛然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扑通跪倒在地。
玄奘大吃一惊,一把抱住他,才没让他摔在地上。
麴智盛推开玄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清秀的脸上现出可怕的笑容,嘶声大叫:“龙霜月支——我,麴智盛,以未来世贤劫千佛发下誓愿:此生若不能娶你为妻,让我生患恶疮,腐烂如鬼;死不入土,曝于天日,为恶狗所食;魂入十八泥犁,受万劫之苦,永不超生;所遗子嗣,千代万代,男者为阉奴,女者为娼妓……天上地下路经的诸佛啊,请见证我的誓言——”
这种毒誓震惊了所有人,连麴德勇都呆住了。
此时的城门口,聚集的行人商旅越来越多,但西域两个大国的王子与公主发生冲突,只怕连伊吾王都不敢干涉,因此众人也只好耐心地等待,却浑没想到,自己竟然见证了这个古往今来堪称最恶毒、最决绝的誓言!
玄奘心中巨震,知道此时的麴智盛已然心神失守,邪魔入侵,急忙伸出手掌,覆盖他的额头,念道:“观影原非有,观身一是空。
如采水中月,似捉树头风。
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
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咄——”
随着他一声暴喝,麴智盛两眼一翻,颓然倒地。
玄奘这才松了口气,告诉麴德勇:“二王子,他心神损耗过剧,让他睡些时日吧,醒来便会好一些。
”
麴德勇千恩万谢地接过三弟,命人找了辆高车,将麴智盛送进伊吾城,然后询问玄奘:“敢问法师如何称呼?怎的认识三弟呢?”
“阿弥陀佛,贫僧玄奘,自长安来,路过莫贺延碛时,偶遇三王子。
”玄奘道。
麴德勇吃了一惊,急忙参拜:“原来您就是玄奘法师!早在一个月前,您的声名就传遍西域,我和三弟出使伊吾时,父王还命我们打听法师的行踪。
法师,您请随我去高昌吧!”
玄奘婉言谢绝,目的地虽然是天竺,但他并非要马不停蹄跑到天竺,而是一路考察各国佛法,拾遗补缺,探究源流。
麴德勇也没有勉强,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