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活着总要升级打怪(3/3)
3岁的孩子跟家长走了,我们这个案子并没有采集到多少有价值的信息。
只有一个体貌特征,其他什么都没有。
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北京市那时候大小街道有无数家游戏机厅,虽然写了未成年人禁止入内,但其实你要去查,大把大把孩子跟里面混。
管不过来。
管都管不过来,我们也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警力一家安插一个。
但这个案子,倒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认识,翻井盖。
北京市有多少井盖呢?50万到60万个,比游戏机厅可多多了。
我们当然不能把这些井盖全掀了。
就做了个推算。
13岁的孩子被绑了,绑架的游戏厅离他逃跑的雨水井不足3公里。
我们就把齐威儿子平时去的游戏机厅作为一个定位,方圆3公里的井盖全他妈给掀了。
电力井盖、自来水井盖、雨水井盖、燃气井盖,可能藏人的一个都没放过。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其实我们特怕在井里发现孩子,因为一旦发现,肯定不可能是活的了。
我们倒宁愿徒劳无功,这至少有孩子还活着的希望啊。
这就又回到了原点。
甚至我们会想,是不是这俩案子本身并没有联系。
但我直觉上认定不会,两处案发地点其实很近的。
俩孩子又都爱上游戏厅。
也去了游戏机厅调查,穿绿衣服的没注意不说,日子久了,老板也记不住那小孩儿最后来是哪天了。
大伙儿垂头丧气,可这个案子必须得破,现在也算是走到死胡同了,怎么办?还得往下查。
就着这个13岁孩子的绑架案往下查。
是不是同一个人绑架了齐威的孩子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13岁那孩子跑了,绑匪没拿到钱,他肯定还会犯案。
为什么是从这家游戏厅绑架而不是那家,绑匪是如何选定地点的,以我们的经验来说,这应该是绑匪的舒适区,他很可能就在这个区域活动。
这不是瞎猜,你冷不丁问一个朝阳人海淀区哪儿有背人的井盖,他百分之一百不知道。
你必须得熟悉这片儿区域才可能知道这种不起眼儿的细节。
我们开始巡逻蹲守,也不知道绑匪什么时候出现。
每天早起8点,一直到夜里11点没有人了,我们才散了。
我们在这个地区苦苦等了8个月,就在这个地区。
我们天天住在人派出所沙发上,没日没夜在那片儿出没。
那8个月可焦虑了,也懊丧过。
这个案子到底能不能破?齐威的孩子到底哪儿去了?而我们能干吗呢?走访是一部分,之后全国串案是一部分,蹲守是一部分,铁了心了。
蹲了8个月,到转过年夏天了。
附近有一个莱特曼迪厅,旁边有一个游戏厅。
我们在莱特曼迪厅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从那儿走过去了,穿了身儿绿军装,匆匆就走过去了。
穿绿军装的其实不少见,但这个人不对。
第一反应就感觉这个人不对。
他就没有那把衣服架起来的气势,军人也好,警官也好,甚至保安,身姿他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那是多年训练出来的。
我们推断绑匪是假冒军人而不是退伍军人也不是没原因,因为若真是退役的,他没必要扮上出来冒险,太容易被查出来。
就像那些假冒军官骗相亲姑娘的,百分之一百没当过兵。
你要是参过军入过伍,在我们公安局面前等于是透明的,你什么资料国家全有。
我们在追他的时候,人不见了。
不是我们暴露了,是他步履匆匆,另外周围人也多,再加上道路情况复杂,就失之交臂了。
职业的敏感性让我们觉察到他是嫌疑人,因为他的体貌特征,包括穿的衣服,走路匆忙,感觉就是嫌疑人,但是没有抓到。
在游戏厅,就在游戏厅门口,我们发现这个人,但没有抓到。
干警察时间长了以后,我们在人群里面,真的有职业敏感,看的人太多了,阅人无数,知道哪一个是好人,哪一个是坏人,在火车站那么多人,老百姓看不出来,警察真能看出来。
我们就继续在这儿待,因为有线索了,目标明确。
差不多是一个月之后,我们又在莱特曼门口发现了这个人,他仍旧穿着绿军装。
怎么接近他最保妥?唯一的办法,就是盘查他。
这是个很好的试金石。
你贸然抓捕,弄错了会打草惊蛇,你盘查他能捕捉他眉眼神色。
亮出工作证,你是哪儿的人?
一盘查,他有点慌,露要跑的意思。
当时我们就给他摁住了。
说你跑什么跑,他说我没办暂住证。
我们给他带到派出所,然后在他身上一搜,翻出来东西了,胶带和绳子。
跟13岁那个孩子的绑架案的物证都不用比对,我们全记心里了。
就是。
当下就能确定他就是绑13岁孩子那嫌疑人了。
但他究竟是不是绑架那个9岁小孩的主儿呢?
在所里进行讯问,我们审了两天一夜,供了。
此人叫赵小飞,23岁,没父没母,家里特别穷。
拢共作案两回,头一回就是要了8000块钱的齐威的儿子,拿了这笔钱,他回老家玩了。
玩了一圈没有钱了又回来了,还想再绑,绑的13岁那孩子。
我们逮捕他的时候,他也确实在寻觅下一个目标。
随机作案,作案地点选游戏厅是因为他发现小孩不允许去游戏厅,他就钻这个空子。
方法特别简单,他穿一身绿军装,去游戏厅,看见小孩,说:家里人怎么没有人看着?小孩不许去游戏厅,跟我走一趟,就给小孩领走了。
他装警察,绿衣服嘛。
小孩害怕,就给领走了。
根据他的供述,当时他给9岁小孩,从香河园领到三元桥,到三元桥一个地方,给打休克了。
胶带就绑上了,从三元桥往机场高速那边走,有一口很粗的下水井,他拖着孩子穿过高速,那口井特别大,黑的。
进去之后,孩子迷迷糊糊醒过来了,他就又按着孩子脑袋往井壁上撞了几下,孩子就又晕了过去。
之后他在井里头发现一个角落,给孩子扔那里面了,可他不知道那是个污水井。
这也是我们掀井盖也没能找见孩子的原因,我们没考虑污水井,污水井是会死人的,有沼气啊!而且13岁那孩子是从雨水井里跑出来的,但这个赵小飞并不知道这些井的区别,他是随机的。
没文化,害处大,真的表现在方方面面。
他但凡有点儿文化,也不至于把孩子扔在污水井里,因为我信他说的,就想搞点儿钱花花,真没想杀人,也不敢杀人。
谁能为8000块钱杀人呢。
他供完这个案子之后,我们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说明这个孩子,哪怕当时就抓住了他,这个孩子也死了,沼气熏也熏死了。
这个案子我们的压力非常大,因为孩子自始至终下落不明,如果孩子当时给绑在一个地方,窒息死亡、闷死,或者饿死了,所有的警察我估计都得脱衣服回家,别干了。
不是别的,这在职业上,绝对是一个渎职。
孩子那么受苦,而我们这么无能!我们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因为这个孩子是被扔进沼气池的,扔进去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死了,那应该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他的交易时间是10点,3个小时,孩子已经活不成了。
后来我们把现场封了,通知他家长来辨认身份。
孩子死了8个多月了,全是骨头,最后通过书包,认出来了,就是这个小孩。
这个案子破案很苦,破了之后,也丝毫没有往日的喜悦之情。
打我入行以来,破过的案子不少,获得的荣誉和成就感也越来越多。
然而,过往积累的所有成功,加起来也不如这两起案子给我的打击深刻。
孩子没能活着救回来,这算是我的工作失职。
蹲守了8个月,我们几个吃苦受累,罪受大发了,压力也特别大,可到最后却栽了个大跟头。
年也没有过,过年也在查案,千禧年。
这个案子结案后公开审理,当时很轰动,因为同一年,出现了台湾的白晓燕绑架案,就是影星白冰冰的女儿,跟这个案子一模一样,同年同月发生的,也是没有抓到嫌疑人。
这个案子,是一块跟着它炒起来的。
可悲的是,大家关注的似乎并不是背着书包死在污水井里的9岁男孩,而是所谓的社会热点。
这座城市每年都有人失踪,其中儿童所占比例并不低,为父为母的人那么多,但他们有多少人的焦点在自己孩子身上?是不是社会热点都被当作猎奇新闻看去了,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父母是一门不用考试直接上岗的职业,可以说没有门槛。
谁来都行。
我从事这个工作,不说绑架案这类重型犯罪,光是把孩子忘商场儿童区的、把孩子锁车里的、被自动扶梯旋转门伤害的每年就不知道有多少起。
如果说刚当刑警的时候,支撑我没日没夜查案的是一腔热血,那么现在,我的血已经凉了。
两个孩子,一个成了尸体,一个找到的时候已经只剩骨架。
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了隗哥曾对我说的那些道理……其中有一个我一直不太理解。
他说,对于刑警来说,破案是职责,是义务,但不一定代表着成功。
孩子们的死状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让我做了许久的噩梦。
好多个难眠的夜里,我捧着自己的脑袋,满脑子都是照片上看来的那些孩子的音容笑貌。
我跟自己说,破案真的不是成功。
如何让受害者避免更深刻的伤害,如何让社会正视这些犯罪问题,这是远比破案更加重要的事情。
比起一年破上百个案子,我宁可一辈子只破一个案子。
我愿意世上再没有犯罪,也没有刑警这个职业,我可以去搬砖,我也可以重新念书,我甚至可以当厨子,开黑车,反正我可以做任何职业。
只要这个世上再没有罪恶,我愿意不当刑警。
可我不能,大约是这个世界不放过我,或者说,不放过任何人。
它有着极其锋利的牙齿,随时伤人。
案子没完没了地发生,我只能收拾起失落情绪,勇敢面对这两起失败,继续前行。
如果说我之前当刑警靠的是满腔热血,那么现在,我凭的是胸中的一口正气。
这口气没了,我死了,我他妈就不当刑警了!